第一章 五哥威武 凡异事之兴也,多在阴私而人不能见。初则物变,次则境变,继之人变,终则天变。 …… 天地积阴,地气变而阴气凝,聚之为雨。三日内称霖,天地交泰。连月不开者为霪,时来物损境幽人颓,不辨日月,谓之天泣。 ——摘自无名手抄本 那年秋天,中州小城,绵绵细雨下了一个多月。 午夜时分,昏黄的路灯下飘荡着氤氲的水气。南郊公园的值班室里,江岚斜躺在里屋的单人床上,百无聊赖的打了个哈欠,闭上眼准备睡觉。 隐隐约约的,他听到外间传来一些响动,不由的侧了侧脑袋,以便听得更清楚一些。 嗞啦嗞啦嗞啦…… 声音琐碎而急促,像是从外间的防盗门上发出来的。 江岚扯了一把被子,有心不去理会,无奈那滋啦滋啦的声音响个不停,在淅沥的雨声中越发清晰,搅得他心烦意乱。无奈之下,他只得趿拉着鞋子,揉着眼睛走了出去。 开门一看,一只小黑狗在夜雨中瑟瑟发抖。 看到有人开门,小黑狗乖巧的坐在地上,小尾巴拼命的摇个不停,抬起头露出可怜兮兮的样子,嘴巴里发出讨好的呜呜声。 江岚微微一愣,探出头去看了一眼,没看到有人跟随,就蹲下来揉了揉小黑狗的脑袋,轻声的问:“怎么啦?跑丢了?” “呜呜……” “算啦!看你这么可怜,进来吧!” 小黑狗站起身,颠儿颠儿的钻进了房子,脏兮兮的小爪子在地板上留下一串足迹。 “哎呦我去!你怎么……”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小黑狗一个激灵,麻利的再一次坐在地上,又摆出一副可怜恭顺的样子,小尾巴把泥水甩的到处都是。 这一来,江岚是有脾气也发不出来了,只得悻悻的给小黑狗洗了个热水澡,喂了点吃的给它,又拖了地,这才到床上躺下了。 这一夜,睡得格外香甜,香甜到江岚不由自主的梦到自己在洗温泉。只是不知为何,温热的泉水一下子就没到了腰。 江岚愣了愣神,猛然醒来,伸手一摸,床上湿乎乎的一片,再一闻,扑鼻而来的是浓浓的尿骚味。 “我艹!狗子!” 江岚暴怒,脑仁都疼了。 小黑狗蹭的一下跳下床去,头也不回的向外间跑去。 江岚坐起身,伸脚去趿拉鞋,结果踩在冰凉的地上,转念一想,怒气更盛,光着脚就追了出去。 小黑狗在外间的防盗门后蹲着,看到江岚追来,蜷着身子哼哼唧唧的绕起了圈子,像个犯了错又无处躲藏的孩子,恐惧、不安、委屈、无助,还带着几分听天由命的意思。 两只鞋,一只在沙发上,一只在里屋门前的地板上。 江岚抓起地板上的那只鞋,狠狠的向小黑狗砸了过去,正砸在小黑狗的屁股上,砸得它嗷呜呜一阵惨叫。 江岚几步冲到小黑狗身前,抬起脚有心狠狠的踹它一脚,见它的小模样如此凄惨,终究是有些心软,身子一偏踹了一脚空气,骂骂咧咧的把鞋子穿了,打开防盗门指着外面呵斥:“出去!” 小黑狗坐在地上,摇晃着尾巴,眼睛里流露出祈求的目光。 江岚别过头,不去看它。 清晨,一人一狗在南郊公园值班室的门前对峙,终究是江岚败下阵来。 因为这条小黑狗太有灵性了,就像是一个懵懂的孩子。一个成年人,怎么能跟小孩子一般见识呢? 既然不能一般见识,那江岚就只好垂头丧气的去给小黑狗准备吃的。与此同时,他也在开解自己:“我怎么能跟狗一般见识?难不成它咬了我,我还要咬回去啊?大不了我把里间的门关上就是了。咦……不对……” 是不对。睡觉之前,江岚已经把里间的门插上了。这件事情根本不用去确认,因为那是一种习惯。习惯,成自然。 看着脚旁边摇头晃脑的小黑狗,江岚有了片刻的失神,接着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心里头有些毛毛的。 这是怎么个情况?莫不是昨夜来了人?还是说……南郊公园,真的像传言中说的那样,不太平? 闹钟响起,将江岚纷乱的思绪拉了回来。他把闹钟按掉,又疑神疑鬼的把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除了被褥上小黑狗画的地图,再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这才算放下心来:嗯。看起来……是忘记插门了……一定是这样的! 时间一晃,就到了七点半。一个两百多斤的胖子撑着伞,晃晃悠悠的走了过来,口中塞满了热腾腾的包子。那是江岚的同事,叫马伯钊。 他一边吃着包子,一边口齿不清的跟江岚打招呼:“五哥,我给你……包子,快……”说着,抬手递过一个塑料袋来。 江岚满脸嫌弃的接过包子,没好气的回了一句:“吃个包子都这么急!又没人跟你抢!话都说不清楚了!” 胖子听了也不以为意,咧着嘴傻乐,那样子已经有点提不成了。 江岚只得转身坐下,默默的吃完了自己的早餐。他抬头一看,没看到胖子,突然想起了什么,赶紧冲到里间去看。 完了,马伯钊四仰八叉的在床上躺下了。看到江岚进来,他还得瑟的扭了扭屁股,满脸惬意的表情。 江岚以手抚额,满脸黑线:“那个……胖子,你先起来,我跟你说个事儿。” “啥事儿?你说吧。我听得见。”胖子不但没起来,还把眼睛给闭上了。 “你……那没事儿了。你躺着吧。”江岚转身,来到外间,坐在沙发上点了支烟。 一烟还没有抽完,里间就响起了马伯钊怨气冲天的叫喊:“这尼玛!什么啊这是?” 江岚叼着烟,再一次来到里间,斜眼看着床上的胖子,轻笑着说:“你猜!” 马伯钊抽出屁股下面的手,放在鼻子前闻了闻,噌的爬了起来,看看江岚,看看床铺,再看看自己的手,满脸震惊,不可置信的说:“五哥,你尿床上啦?” 江岚石化,有种打人的冲动。 还不等他发作,马伯钊就挠着脑袋自己推翻了自己的判断:“不对啊。从小到大,没听说你有这毛病啊。” 江岚抬了抬手,示意再给这胖子一次机会。 不料,江岚忘了自己手上还夹着烟,而胖子成功的会错了意,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紧接着惊讶的捂着嘴,瞪眼看着江岚说:“靠!你练枪法哪?” 说完,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床铺,由衷的对江岚竖起了大拇指:“五哥威武!” 江岚再度石化。片刻后,猛地操起靠在墙上的拖把,作势欲打。 马伯钊抱头,还故意把厚实的腰身冲江岚晃了晃,形容猥琐而欠揍。 江岚无奈,只得放下拖把,愤懑的指着外间说:“那条狗干的!” 胖子也知道自己的玩笑开得有些过了,连忙就坡下驴,讪笑着走向外间:“我就说嘛!这肯定不是五哥干的!哎我说,哪儿有狗啊?” 小黑狗不见了。没人注意到它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迎着胖子怀疑的眼神,江岚索性也不去解释了。他想着:走了也好。走了,就不会再来烦我。 雨还是下个没完。整整一天,南郊公园也没能迎来一个访客。不过这样也好,江岚有足够的时间来清洗铺盖,也有足够的时间把铺盖用火盆一点点的烤干。 反正,都是打发时间罢了。 至于胖子嘛,很显然,他是个吃货。对于吃货来说,打发时间最好的方式就是吃,吃各种各样的零食。 除了是个吃货,他还有一个隐藏属性就是话唠。即便是江岚不搭茬,他也能自得其乐的对着江岚说上一天。 “五哥,前几天的杀人案你听说了吗?” “嗯。” “我去!听说是割喉啊!一刀毙命,血淌了一大片。把扫地阿姨都给吓哭了!” “嗯。” “知道什么是高手吗?这就是高手!来无影去无踪,监控摄像连个鬼影子都没拍到!” “切!这你都知道?公安局你家开的?”江岚不紧不慢的怼了胖子一句。 胖子一时语塞,挠了挠头,有点尴尬:“传言!这不都传言嘛!” “知道是传言你还信?不是还有传言说南郊公园不干净吗?我怎么没看到?” 听江岚如此一问,马伯钊一下子来了精神:“哎……听别人讲,南郊公园这地方,真的有问题!” “哦?” “你知道南郊公园的地形吧?你知道这在风水学上叫什么吗?这叫聚阴地……” 南郊公园,是一个环湖而建的绿地公园,北临夏水,南靠令山。奇怪的是,夏水与公园中的湖面并不相通,中间隔着两百多米的缓坡,而南郊公园的值班室,就在这缓坡上,坐北朝南,正对着湖面。 按照胖子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说法,水本来就聚阴,这么大一潭死水,又在山北水南,想不出事都难。 为了增加可信度,马伯钊伸手指向湖面,煞有介事的说:“看到了吗?就在这湖里,前两年还有人看到小孩子在洗澡,好几个!转眼就不见了!好多人都看见了!你说怪不怪?” “切!说的跟真的一样!”江岚挥了挥手,那不冷不热的语气,听得马伯钊有些上火。。 马伯钊不知道,江岚之所以挥手,是因为他不淡定了。 就在几天前,胖子所说的情形,他亲眼看到过。 第二章 南郊公园的怪事情 那是一个黄昏,江岚正坐在沙发上看着外面的雨水发呆,忽然就看到湖中有几个光屁股小孩在洗澡,是四个还是五个?好像……湖岸边还站着一个成年人在观望? 到底是哪天来着?似乎……就是那桩杀人案的前一天? 明明就是刚刚发生的事情,回想起来却有了太多的不确定。这让江岚联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 昨天晚上,里间的门到底插上了没有? 砰——! 江岚感到心脏猛烈的收缩了一下,手脚都有些发凉,脸色变得很难看。 有些事情,看到的时候最多感到奇葩,细一思量,却给人无边的恐惧。 不就是几个小孩在湖里面洗澡吗?那岸边不是还站着一个大人吗?没准是人家冬泳队在组织训练呢?有什么好奇怪的? 可是,如果是隔着不到一百米的距离,你明明看到湖中的小孩子在嬉戏玩闹,却听不到任何声响呢? 这里是郊区,并不喧闹。那是一个黄昏,静谧的厉害。仿佛就是走了一下神的功夫,那些小孩就全都不见了。 拼凑出来的细节越多,江岚就越是烦躁。他站起来踱了几步,对马伯钊撂下一句“我出去走走”,向湖岸边走去。 湖面上空荡荡的,只有雨滴溅起的涟漪。细密的雨点砸在枯黄的草木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江岚来到湖边,不聚焦的双眼漫无目的的扫过湖面。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到这个地方来,似乎是冥冥中有个声音让他过来看上一眼,然后他就来了。 没有任何异常。 江岚定了定神,扭头向水边那颗大柳树看去。他记得清楚,当时树下站着一个大人在观望。 目光所及之处,空无一物。就在此时,耳边依稀响起哼哼唧唧的叫声,听着有些耳熟。 循声望去,一只小黑狗颠儿颠儿的翻过缓坡,摇头晃脑的向那颗柳树跑去,边跑边回头张望。 片刻之后,一只粉色的纸伞从缓坡后冒了出来,伞下是一个一袭白衣的少女。 小黑狗远远的看到江岚,蹦蹦跳跳的跑了过来,围着他的双脚绕了几个圈圈,亲昵而兴奋。 看到这一幕,江岚的唇角不自觉的浮起一丝笑意,蹲下身子摸了摸小黑狗的脑袋,手指着正在走来的白衣少女问:“找到你的主人啦?” 小黑狗用力的把自己的脑袋在江岚的手心里蹭了又蹭,讨好的舔了舔他的手心,然后转过身,噗噗嗒嗒的又向那白衣少女奔去。 少女直接无视了江岚的存在,粉色纸伞在那颗柳树旁停了下来,紧接着一个悦耳但冰冷的声音响起:“这里吗?” 小黑狗蹲在柳树下,伸出爪子挠了挠柳树的树皮,口中发出呜呜的叫声。 少女也在柳树旁弯下了腰,一番仔细的寻找之后,摇着头说:“没有。” 小黑狗扬起头呜呜的对少女叫了两声,显得不太满意。而后,它转过头来看向江岚,终于第一次发出犬吠:“呜——汪!汪——!” 本来,江岚正要离开。作为一个直男癌晚期患者,他对少女的冷漠很是鄙夷。我好歹帮你照料了一晚狗子,连句感谢的话都没有? 可是此刻听到小黑狗的叫声,江岚开始有些犹豫了。很显然,那少女是在寻找什么东西。而在这人迹罕至的南郊公园里,还有谁是比自己更熟悉的吗? “呜——汪!汪——!”小黑狗又冲着江岚叫了两声。 “切!女人!不跟你一般见识!” 江岚想着,抬脚向那颗柳树走去:“你是在找什么东西吗?” 少女抬头看向江岚,没有说话,目光中的生人勿进之意却毫不掩饰。 江岚故作无所谓的耸了耸肩膀,不紧不慢的说:“我是这里的管理员。如果你是在找什么东西的话,没准我能帮得上忙。” 小黑狗哼哼着蹭了蹭少女的裤脚,在白色的紧身裤上留下一片污渍。 少女眉头微皱,低头瞪了小黑狗一眼,抬手从上衣里衬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江岚:“这个人,你见过吗?” 江岚接过照片微微一愣,一张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老萧?” 白衣少女精神一振,眼神中流露出的情感多了一些其他的色彩,嘴巴里说出的话却还是有些冷:“你认识他?” 江岚有些不爽,将照片还给了她,不咸不淡的说:“认识啊。你找他?那去找警察啊。” “你……”少女气结,眉头微蹙,将照片放回口袋,又掏出另外一样东西拿在手中给江岚看,“徐萌。公安厅特聘顾问。” 江岚更加的不爽,随意的扫了那张聘书一眼,转身就走:“那您就更问不着我了。” 徐萌的脸上浮现出一层红晕,显然是生气了。她用更加冷厉的声音喊了一句:“他死了。” 江岚愕然,猛地顿住脚步,转身看向徐萌。 徐萌长出了一口气,舒缓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迎着江岚茫然的目光,继续说道:“四天前的那个晚上,萧十禾在竹园巷被人杀害,尸体在第二天凌晨被清洁工发现。致死部位在咽喉。凶手一刀切开了他的喉管和颈动脉,凶器可能是手术刀一类的专用刀具。” 竹园巷杀人案?清洁工?割喉?这不正是闹得沸沸扬扬的那起案子吗?只是,死的怎么是萧十禾? 江岚咽了一口唾沫,从震惊的状态中回过神来,想要开口,却不知该如何组织自己的语言,只好怔怔的盯着徐萌。 徐萌微微低头,掩饰过自己脸上一闪而逝的悲伤,语气也稍稍缓和了一些,接着说:“这狗是他留下来的。是它带我来的。” 说到这里,徐萌再一次抬起了头,语气也难得的恳切起来:“如果你认识他,如果你知道任何关于他的情况,麻烦你告诉我。” 这一次,江岚终于看清了面前的少女。她的脸很好看,只是面色有些发白,透露出难掩的疲惫。她的身材也很好,配上白色的短褂长裤,干练精致。粉色纸伞撑在白皙的手中,发尖上沾满了湿气,在秋雨中楚楚动人,却又流露出骨子里的倔强。 突然,江岚觉得这少女没那么讨厌了。他开始有些心疼她,于是手指着不远处的值班室说:“到那里歇歇脚吧。顺便喝点热水,暖暖身子。” 说罢,江岚当先而行,徐萌迈步跟上,小黑狗摇摇晃晃的坠在了后面。 值班室里,马伯钊依旧在吃着零食。他的视线扫过推门进来的江岚,非常随意的打了一声招呼,再一扫紧随其后的徐萌,眼睛一下子就直了。 “美女你好!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吗?” 马伯钊麻利的站起身,几下把地上的果壳踢到茶几下面,非常干脆的无视了嘴角抽搐的江岚。 徐萌收起纸伞拿在手上,看了一眼地板上残留的瓜子皮,眉间轻蹙,终究没把伞放下。 胖子微微一囧,非常殷勤的将沙发拍打干净,眯眼笑着说:“坐吧坐吧。” 江岚的脑仁又开始疼了。他没好气的瞪了马伯钊一眼,尽量放缓了自己的语气,慢慢的说:“胖子,开水。” “哦!”胖子连忙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一次性杯子,接了一杯开水放在桌子上,搓着手再一次把目光投向徐萌。 “快喝吧。对了,要泡茶叶吗?” “胖子。我的。开水。”江岚觉得自己快疯了。他一直都没发现,原来马伯钊还有一个隐藏的更深的属性——见色忘义。 “啥?自己倒去!”胖子头也不回。 江岚彻底崩溃。 好在徐萌及时解了围。她在沙发上坐下,捧起水杯抿了一口,淡淡的说:“说吧。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江岚无奈,只得自己去饮水机上接了一杯开水,拉了一个小板凳在徐萌对面坐下,打开了话匣子。 说实话,对于南郊公园,江岚一直有很多不太明白的地方。比如说,这里虽说靠近城区,可是一水隔两岸,小城里的居民要到这里游玩很不方便。再加上坊间的一些传说,可以不客气的讲,南郊公园的存在,根本就没什么意义。 再比如说,从行政关系上来讲,南郊公园是园林与绿化局下属的单位,可是偏偏在这里上班的员工——也只有江岚和马伯钊两个——都是从文管局借调来的。这一点在泾渭分明的管辖权上,显得极其不正常。 更不正常的是,这里明明没有任何值得看守的东西,却执着的安排了一个人值夜班,美其名曰防火防盗,而实际的工作内容却没有任何要求——不用巡视,甚至领导明里暗里的提点,就差没直说了:该睡睡吧。不要当真。 就是在这种极端怪异的情况下,本该在文管局打卡上班的江岚,阴差阳错的认识了喜欢来南郊公园野钓的萧十禾,并与之结下了相当不错的友谊。 在江岚的印象中,萧十禾是一个非常阳光而且健谈的人。他每次来,都是在黄昏时分,一坐就坐到深夜。 也没见他真的钓起鱼来,可他还是乐此不疲,每次见面总是带着爽朗的笑,隔三差五的还会给江岚带些小礼物来,都是些手工艺品,说是自己做的,再三交待江岚要好好收藏。 说到这里,江岚才猛然发现自己对萧十禾的了解还是太少了,都是一些七零八落的碎片。而对于一些比较重要的信息,比如职业住址一类的,江岚是一无所知。。 这种人,也算不得朋友吧! 只是,他怎么就死了呢? 第三章 追凶者也 两个大男人之间的交往,若没有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就显得清汤寡水,淡而无味。 马伯钊听得都要睡着了,徐萌却听得格外认真,并时不时的打断江岚的叙述,向他确认一些细节。 关于细节,江岚所知不多,有很多地方都是模糊的,只能凭着记忆给出一个大概的说法。但对于徐萌来说,已经足够了。 终于,在江岚断断续续的说完之后,徐萌定了定神,若有所思的说:“工艺品?” 江岚点头:“他前前后后送了我好几个,就在床下的箱子里。” “拿来!”冷冰冰的女声再一次出现,显得有些迫切。 江岚直男癌发作,点了一支烟,把目光投向别处,有心把徐萌晾在一边。 不料,马伯钊睡意全无,急匆匆去了里间,眨眼功夫把一个纸箱放在了徐萌的面前,回头还没好气的瞪了江岚一眼:“不就是几块破木头吗?有什么好稀罕!” 江岚一口烟抽岔了气,差点儿咳出血来。 对此,马伯钊直接无视。他转过头笑眯眯的对徐萌嘚瑟:“美女啊,别跟他一般见识!” 然而,徐萌也无视了马伯钊的献媚。她从纸箱中取出一件工艺品,拿在手中细细打量。 那是一个小小的靠背椅,椅背高十公分左右,椅面在椅背中间稍靠下一点的位置。整个椅子是用木头拼接起来的,榫卯结构,五脏俱全,显得格外精巧。 徐萌仔细的观察着靠背椅的每一个细节,突然眼前一亮,终于在椅面的背面发现了两枚浅浅的字迹:甲三。 看到这里,徐萌随手把雨伞放到地上,十指骤然灵巧的翻动起来。不过片刻功夫,靠背椅就在她的手中分解成了一堆小小的木块。 眼前的一幕,只看得马伯钊目瞪口呆。 此刻,拿在徐萌手中的还剩下一根三公分长短的木条。这根木条,原本是靠背上的顶撑,由左至右第三根。 看着眼前的这根木条,徐萌脸上的表情变得凝重了起来。她把木条放在茶几上,活动了一下双手,屏息凝神,再次拿起木条轻轻一拧,然后迅速的向两侧一拉。 木条分成两截,一个小小的纸筒掉在茶几上,发出一声轻响。 马伯钊感觉自己的脑子有些不够用,咽了一口唾沫,回头看向江岚。 江岚也看呆了。先前萧十禾跟他讲,一定要好好收藏这些工艺品,他以为是在开玩笑。可如今看来,那不是玩笑,他的话还有他的礼物,都另有玄机。 只是如此一来,岂不是说萧十禾早知道自己会死于非命?他到底是什么人?明知会死,为什么不逃?还有眼前的这个徐萌,她又是怎么看破关口,解开了萧十禾留下的谜题? 一个个疑问纷至沓来,以至于江岚突然有些头皮发麻。他有一种感觉,感觉自己正在被拖入一个巨大的漩涡。而更加要命的是,暴风雨就要来了。 想到这里,江岚用力的甩了甩头,想要把那些不好的念头赶出自己的脑海。可他的双眼,却不自觉的向茶几上看了过去。 谁还没点儿好奇心呢? 茶几上,是一张摊开来的小纸条,宽两公分半的样子,高十公分左右。纸条表面吐了蜡,上面以竖排版的方式写着四列小字: 发现可疑人士两名,潜入山中,追踪未果。返途遭遇伏击,轻伤退敌。经请示,不得入山,继续蹲守。萧十禾留字。 短短几十个字,一眼看去,尽收眼底。虽说角度是反着的,却并不影响江岚的阅读速度。 与此同时,徐萌也看完了字条的内容。不知为何,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怒意,再不迟疑,一口气将剩下的几个工艺品全部分解开来。 小木块散落一地,茶几上并排放着六张纸条,已经被徐萌按照时间先后排好了顺序: 序号一:近日,租所有入侵痕迹,确认身份暴露。事关隐秘,应为内鬼所为。转移住所,转入暗线联系。为防不测,存备份于江岚处。萧十禾留字。 序号二:确认尸体藏于湖中,未确定数量,未确定具体位置。已将相关情况汇报,受命待援。有人跟踪,再次转移住所。萧十禾留字。 序号三:发现可疑人士两名,潜入山中,追踪未果。返途遭遇伏击,轻伤退敌。经请示,不得入山,继续蹲守。萧十禾留字。 序号四:发现联络标记,与对方取得联系,遇袭。重伤。切断暗线联系,仅存备份信息于江岚处。萧十禾留字。 序号五:湖中出现异象,应与近期天气有关。山中可疑人士活动日渐频繁,几番追踪,伤势未愈,力有不逮。无法与上级取得联系。萧十禾留字。 序号六:确认湖内藏尸五具,皆为男童。阴雨不见停止,疑为天泣。事急从权,决意入令山一探。若遇不测,后来者当继续探查。萧十禾留字。 六张字条,清晰的勾勒出了萧十禾遇害前的脉络。只是,信息量有点大,以致于江岚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此时的江岚有一种不妙的感觉。仿若黑暗中探出一只大手,狠狠地攥住了他的心脏。 在此过程中,马伯钊也难得的没有说话。直到现在,他都不知道竹园巷命案的遇害者是萧十禾。可这并不妨碍他内心深处渐渐泛起异样的恐慌。重压之下,他的话唠属性再一次爆发,咽着唾沫说道:“拍电影吗这是?无间道?” 没人回答这个问题。 直到香烟燃尽,高温灼伤了江岚的手指,一声痛呼才算是打破了值班室里的寂静。江岚甩着手站起身来,脑袋里终于清醒了几分。本能的,他想要远远地避开这一切。于是他指着门外对徐萌说:“你走吧。” 相比江岚和马伯钊的懵懂,徐萌所知道的内情显然更多。也因此,她所表现出来的表情也更为丰富。震惊,愤怒,茫然,以及随之而来的无助和悲伤,放佛一下子抽光了她身体里所有的力量。 她抬头,看向江岚的眼睛,仿若一眼就看穿了江岚的心思,脸上又浮现出嘲弄的笑,鼻子里微不可察的哼了一声,眼神中多了一丝鄙夷。 江岚很是羞愧。他清楚自己的举动有多么的不合时宜。作为一个直男,居然被一个弱女子当面瞧不起,这是他万万无法忍受的。可是一想到整件事情流露出来的诡异,他不得不再一次开口对徐萌说:“请你出去。” 徐萌默默的收拾起茶几上的六张字条,一言不发的向外走去。小黑狗出门追了两步,又掉头回来了。 雨还在下,她忘了拿伞。 天近黄昏。萧瑟的秋雨中,她的身影显得冰冷而倔强。 直到徐萌走远了,马伯钊才终于回过神来。他非常夸张的挠了挠头发,傻乎乎的问江岚:“五哥,什么情况?” 江岚别过头不再看徐萌的背影,坐下来说:“老萧死了。” “啥?你开玩笑吧!” “就是竹园巷那个案子。” “不可能!越说越玄乎了!” 江岚懒得再说,没有接茬。 胖子见状,只得无奈的接受了这个现实。他变得有些伤感,沉默下来。 江岚表面上维持着一副敷衍冷漠的态度,心底却掀起无边波澜。他比胖子想的要多,也要深。萧十禾简短的记述中,有着太多耐人寻味的地方。 显而易见,留下那些字条的时候,萧十禾的处境正在一步步恶化。而这恶化的原因,不只是对手的强大,更有来自自己内部的持续打击。 在第二张字条中,萧十禾说自己受命待援。第四张字条中,他又说发现联络标记,与对方取得联系后被袭击。那么,袭击他的人,是不是就是他受命等待的援军? 这一来,第三张字条中的请示结果就值得商榷了。不得入山?为什么不得入山?紧随其后的就是遇袭重伤,怎么看都像是故意拖延,以便做好相应的安排。 至于第五第六两张字条,则是点明了萧十禾遇害的直接原因:这湖里藏着五具男童的尸体,这山里藏着一批图谋不轨的人。萧十禾重伤未愈,外援断绝,又为形势所迫,不得不上山一探究竟,终于被杀。 从萧十禾的种种表现来看,他是一个心思缜密的人,正在做着一件危机四伏的事情。不幸的是,他所探查的真相,触及到了一个巨大的黑幕,就此一头消失在了黑暗中。 而真相,就在这南郊公园的湖里,就在这抬头可见的令山中。 一想到这一点,江岚就止不住的后背发寒。他怎么也想不到,在他的身遭四周,早已是杀机密布。一个不小心,行差踏错,那后果…… 正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江岚才决然的在第一时间让徐萌离开。他不是惜命,而是不想稀里糊涂的就送了命。那不值得。 有些事情,就当没发生过。自己不认识什么萧十禾,也没有接受过他送的礼物。这样挺好。 思量已定,江岚缓缓的站起了身,对马伯钊说:“胖子,你下班了。” 胖子并不傻。在长久的沉默中,他也理清了事情的关节。因此,他临走前闷闷的交待了一句:“你小心些。实在不行,就跑,去我家。”。 江岚佯怒:“皮痒了是吧?” 胖子一看,转身就走,迎面撞上一个拎着鱼竿的老大爷。 第四章 黑夜里的一盏灯 老大爷对突然出现在眼前的胖子毫无防备,躲闪不及,被撞了一个趔趄。 马伯钊赶忙扶住了他,连声道歉。老大爷倒也随和,笑眯眯的表示自己没什么问题。 胖子松了一口气,这才注意到老大爷手中的鱼竿,不由得好心开口提醒:“大爷,这湖里没鱼。天气不好,赶紧回去吧。” 老大爷摆摆手不以为意:“不碍的不碍的。我就是打发个时间。”说罢,他紧了紧背上的鱼篓,目光掠过站在值班室门口的江岚,抬脚向湖边走去。 胖子见老大爷真的不与他计较,长舒一口气,对着江岚做了一个后怕的表情,转身离去。 江岚没有注意到马伯钊搞怪的表情,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那位老大爷吸引走了。 这位老人家,年龄最少在七十岁靠上,满头白发,皱纹里爬满了沧桑。他上身穿着一件浆洗的泛白的青灰色对襟外套,敞开的衣襟内,露出一件白色的亚麻布衬衣。 下身是一条黑色的中式长裤,腰间缠着一道明黄色太极腰带,两只裤脚一高一低的挽着: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粗布鞋,正经的千层底,鞋口上方露出一截灰色的袜口。 俗话说:人是衣服马是鞍。这话也对也不对。美衣华服固然精致,可也要有相当的气度才能相得益彰,要不然就是在糟蹋东西,反而会产生不伦不类的效果。所谓“好马配好鞍”,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很显然,眼前的这位老大爷,是一个气度非凡的人。这样的一套衣装,穿在他身上并不显得突兀,中正平和,举手投足之间有一种难言的韵味。而这种韵味,可不是寻常人所能蕴养出来的。 与之相对的,则是他先前掠过马伯钊投向江岚的匆匆一瞥。他的双眼并不明亮,视线却格外的敏锐犀利,直接透过江岚的双眼投射到他的心底,就像苍鹰一顾,一览无余。 相似的感觉,已经是第二次出现了。先前徐萌在临走前有过这样的一次注视,可那只会让江岚感觉烦躁,并生出本能的反抗。可是面对这位老大爷,江岚自问,竟是连一点反抗的念头都生不出来。 如果只是这样,依着江岚的性子来说,他对这老大爷最多的还是警惕,他会果断的停止自己所有不必要的关注。真正引起他注意的,还是那身衣服。 同样的衣服,江岚也有一套。那是他爷爷江效余留给他的。两套衣服,包括袜子鞋子,除了腰带的颜色不同,尺码上有些出入,其他的,如出一辙。 也就是在留下这样一套衣服之后,江效余就失踪了,失踪的很彻底。江岚用尽了各种办法,也没能发现他的任何踪迹。最终,派出所的同志不得不暂时停止了调查,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很可能,老爷子是遭遇了什么不测。 也正是因为如此,江效余先前的工作的文管局,才给了江岚一个临时工的名额,算是表彰了老爷子为文物管理工作做出的贡献。 骤然看到这样的一位老人,穿着这样的一套衣服,江岚怎能不心生波澜? 只是,他还在犹豫。 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这位老人家,跟萧十禾一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就连徐萌的身份,也远不是她口中的公安厅特聘顾问那样简单。 而显而易见的,此时此刻,他们正面临着巨大的危机,稍有不慎,萧十禾的结局就是前车之鉴。 性命重要,还是探寻爷爷失踪的真相重要? 短暂的犹豫之后,江岚拿定主意,决意去探寻事情的真相。哪怕粉身碎骨,他也在所不惜。 想到这里,江岚回身用保温杯打了一杯开水,再一次向湖边走去。小黑狗哼哼唧唧的也要跟上,被他关在了房间里。 天色已经擦黑。老大爷坐在那颗柳树下,手持钓竿。在他头顶的树杈上,挂着一盏马灯。 对于江岚的到来,老大爷视若无睹,明显是从徐萌那里听到了一些评价,懒得理会他。 这就让江岚有些尴尬了。他磨磨蹭蹭的在周围晃悠了半天,搞出各种动静以求引起老人家的注意,可人家看都不看他一眼,弄得他准备了一肚子打招呼的腹稿,就是用不出来。 到最后,江岚也算是看出来了,这老爷子压根儿就是要把自己晾在一边。于是他把心一横,厚着脸皮几步走到老爷子跟前,抬手把那盏马灯摘了下来:“哟!这种灯,现在可不常见。老玩意儿了吧?” 你不理我,我找你说话,总可以了吧? 老爷子眉头一挑,面色不悦,回过头来正要发作,却看到江岚正提着那盏马灯嬉皮笑脸的看着自己,先是一愣,接着又“咦”了一声,显得有些震惊,有些难以置信。 江岚自以为得计,做足了样子,一边细细打量手中的马灯一边接着说:“看这马灯的造型,还有用料,最迟也是民国的物件。再看这灯座上的纹饰,加上提梁下的螭虎吞首,用的是大宋的工艺。老爷子,您这马灯,上周的吧?” 对于江岚的卖弄,老爷子是充耳不闻。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他已经强压下内心的震惊,回过神来。于是他顺着江岚的话说:“哦?还看出什么来了?” 江岚费了这么大的功夫,终于引起了老大爷的注意,见他有意考校,生怕自己一个不好又惹恼了人家,连忙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再次端详起手中的马灯。 这灯台是……铜的?等等。青铜? 为了更清楚的看到马灯的内部构造,江岚一手提着灯梁,一手托着灯座,将马灯托举在眼前。 可看着看着,他只觉得马灯里的火焰越来越亮,随之而来的还有充盈于双眼中越来越清晰的刺痛感,就像是视网膜被灼伤了一样。 不等他反应过来,马灯中的火焰骤然一闪,强烈的光芒照亮了四周,直闪得江岚头痛欲裂,双手一松,啊呀一声大叫,捂住了双眼。 当啷一声,马灯落地,摔了一个稀碎,裂开的底座下,露出一个拳头高低的青铜古灯。 咔擦——!秋日的雨夜里,猛然响起一声炸雷,震得江岚脑子里嗡嗡作响。 在他面前不远处,那位老人家抬头看了一眼夜幕中的苍天,又看了一眼掉在地上的铜灯,最终把视线停在了捂着双眼惨叫的江岚身上。 复杂的神情在那张刻满沟壑的脸上一一浮现,先是错愕,再是遗憾,接着是羡慕,最终定格为不甘与不舍。 是啊。终究是老了。终究,是要交给下一代了。 随着年龄的增大,越来越多的事情力不从心,他也曾无数次的设想,手中的青铜古灯会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以什么样的方式传承下去。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足以淡然的面对这一时刻的到来。 可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当这一切真的发生的时候,所有的准备都是徒劳的。尤其是时隔多年,他为了查明自己最疼爱的孙儿的死亡真相,再度出山,满想着手到擒来,大仇得报,可结果呢? 结果眼前这个自己看不上眼的年轻人,徐家丫头口中没骨气没血性的缩头乌龟,居然就是古灯选中的人! 他姓萧。他是萧墨川。他是堂堂中州提司。而萧十禾,是小苍山一役之后,他们萧家最后一根独苗。 凶手尚未伏法,黑暗中不知道正酝酿着怎样的危机,小苍山一役的悲剧不知道会不会再度上演。他以为自己可以阻止这一切,可他最重要的依仗,他手中最大的一张底牌,他心中最后的底气,都随着自己短短片刻的好奇心作祟,化为尘埃。这让他如何甘心? 如此重要的物件,应该早一些拿回来的。 可事到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这一刻,终究,还是来了。 不知何时,萧墨川笔挺的脊梁佝偻了下去,双眼变得有些浑浊。短短片刻时间,他仿佛已经苍老了十岁,一种老年人独有的暮气,开始从他身上弥漫开来。 他站在柳树下,看向江岚,努力的挺了挺腰杆,做出一副犹有余力的样子,显得有些萧索。 终于,刺痛的感觉渐渐褪去,江岚尝试着再一次睁开双眼。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觉得眼前的世界跟先前看到的不同了,视野中好像多了一些东西,也更加的清晰,让他很不适应。 一声长叹,聚拢了江岚的视线。他这才发现萧墨川的变化,心底一突,连忙看向地面,看到马灯已经变成了碎片,不由得有些心虚,讷讷的,不知该如何开口。 这个时候,萧墨川也收拾好了自己的心情,摆摆手给江岚解了围:“算了吧。上周的东西,没什么好可惜的。碎了就碎了。随它去吧。” 若是被责骂两句,江岚反而会踏实一点。这突如其来的安慰,让他更加的羞愧。他觉得自己的脸上就跟着火了一样,臊的都不行了,头勾的跟一颗豆芽一样。 趁着江岚不注意,萧墨川颤巍巍的弯腰把青铜古灯捡起来放进了鱼篓里。。 直起身后,萧墨川犹豫再三,抬起手拍了拍江岚的肩膀,有些释然又有些欣慰的笑着说:“从现在起,你就是这暗夜里的一盏灯。可得挺住了啊,小伙子!” 就在此时,刀光乍现! 第五章 各守其道 作为一个杀手,最重要功夫就是伪装。而伪装,是一门艺术。 对于这一点,段晓光一直深信不疑,奉为圭臬,并引以为豪。 他来自扬州,身材瘦小,还是个瘸子。他有三把刀,一把剃刀,一把修脚刀,一把斩骨刀。 操起剃刀,他是最好的理发师。捻起修脚刀,他是第一等的修脚匠人。拎起斩骨刀,他是最出色的扬州菜大厨。 他曾经用一个月的时间,潜伏在一家发廊里,伪装成一个理发师,给自己要杀的人设计了一个最适合的发型,然后在对方露出满意的微笑时,用剃刀抹过对方的咽喉。 他曾经用三个月的时间,潜伏在一家酒楼里,在对方最重要的日子烧了一桌最正宗的扬州菜,酒足饭饱,用斩骨刀刀砍掉了对方的头颅。 他曾经用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潜伏在一家修脚行,尽心尽力的治好了对方的汗脚,再三确认疗效之后,用修脚刀刺穿了对方的心脏。 二十多年来,段晓光杀的人屈指可数,可每一个都是惊才绝艳之辈,这才有了江湖上“扬州三刀”的赫赫威名。 近些年来,惊才绝艳的人越来越少,段晓光也越来越觉得无趣了。他甚至巴不得那些被他杀掉的人再活过来,让他再杀一遍,或者干脆被对方杀掉。 鼠辈,不配死在他的刀下。 直到抱着收山的心态,接下最后一单生意,来到这座小城,他沉寂的心才再一次躁动起来。 对方是个小年轻,叫萧十禾。他聪慧,敏锐,果敢,谨慎,是个不错的对手。 这一次,他伪装成了一个流浪汉,一个拾荒者,每日里拎着一个破破烂烂的蛇皮袋子,东游西逛,躲在暗中窥视自己的猎物。 让段晓光没有想到的是,盯上这个猎物的竟然不止他一个。借着伪装的便利,他目睹了一场精彩绝伦的好戏。小城的夜色中,跟踪与反跟踪,刺杀与反刺杀,围剿与反围剿,轮番上演。他眼看着自己的猎物一次次绝境逢生,那种种手段让他暗暗叫绝。 同时,这也更坚定了他亲手杀掉对方的决心。 那些鼠辈,不配杀死如此精彩的一个人。只有死在我的刀下,才是他最好的归宿。 于是,当猎物再一次逃出生天,心神放松的那一瞬间,躲在竹园巷里避雨的拾荒者掀起了盖在身上的油纸桶。 段晓光分明的看到了猎物身上本能的应激反应,以及猎物看清楚了他的样貌之后的彻底放松。 于是,他也艺术性的给猎物留足了反应时间,做出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仔细的打量了一眼对方,这才关切的拖着瘸腿迎了上去:“你受伤啦?不要紧吧?” 猎物的反应,与段晓光预想中的如出一辙。萧十禾轻轻的摆着手说没事,可这并没有阻止段晓光的靠近。 就在萧十禾心生警兆,打算躲开的时候,段晓光恰到好处的跌了一跤,抱着自己的瘸腿老半天没爬起来。 这一来,萧十禾倒有些惭愧了。他看了看摔倒在地的拾荒者,再想想对方先前的举动,只觉得心中一暖,浅笑着弯下腰,伸出了手:“没摔着吧?” 还不等萧十禾的双手触碰到拾荒者,锋利的修脚刀就划破了他的喉咙。 因为角度的关系,滚烫的热血溅射在了段晓光的脸上。他抬起手擦了一下脸,耐心的等待萧十禾断气,看着他在自己的脚下挣扎,欣赏着他脸上逐渐凝固的表情,咧嘴一笑,显得格外狰狞。 大半夜的时间,足够雨水洗去所有的痕迹。段晓光再次变身为一个流浪汉,继续他的拾荒大业。 出了这么大的案子,谁还有心思留意什么流浪汉啊?这种人,跟下水道里的臭虫有什么区别?你看到的,看不到的,多了一个,少了一个,活着还是死了,谁会在意? 更何况,还是一个又瘦又瘸的流浪汉。 只等一切风平浪静,段晓光就可以扯呼了。可是没想到的是,强中自有强中手,能人背后有能人。段晓光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竟然被另外一个拾荒者道出了玄机。而且,对方还以此为要挟,让他再杀一个人。 最可气的是,段晓光发现自己根本不是人家的对手。他的那些算计,在人家面前就跟小孩子过家家一样,不值一提。他自以为对人心的揣摩已经登峰造极,可是人家就是可以毫不费力的耍得他团团转。 无奈之下,段晓光只得认命,转身去杀一个名叫萧墨川的老头子。 他依旧是提着破破烂烂的蛇皮袋子,远远的跟着萧墨川来到了南郊公园。对于这个老头子,他实在是提不起半点兴趣,也顾不上什么艺术不艺术了。虽然半道上又多了一个小伙子,也不过是多一刀的事情。没听过买一送一吗? 正是在这种心态下,段晓光大摇大摆的走到了江岚与萧墨川的身侧,丢掉蛇皮袋,拎起斩骨刀,瘸腿一跳,狠狠的砍了过去。 不得不说,段晓光阴差阳错的选了一个最好的时机。他出手的时候,不管是江岚还是萧墨川,一个刚刚经历了一番彻骨之痛,一个勉强稳住了心神,根本就没人留意到他,也没人留意到他那嗜血的屠刀。 也不得不承认,段晓光到底是低估了自己的对手。就在那电光石火的一瞬间,萧墨川搭在江岚肩上的右手骤然发力,把江岚拉向一旁,左手提着鱼竿向前一点,正点在段晓光握刀的右手的无名指上。 咔嚓——!鱼竿断作两截。 当啷——!斩骨刀掉在了地上。 断开的鱼竿刺破了段晓光的皮肉,露出他无名指上白森森的骨节,随之而起的是一声惨叫。 萧墨川眉头一挑,怒目圆睁,拎起鱼竿又是一敲,正敲在段晓光的脖颈上,又带起一串血花。 段晓光只觉得头晕目眩,踉跄着倒在地上。他打了个滚,还没搞清楚状况,就听萧墨川大喝一声:“鼠辈!” 这一来,可算是触到了段晓光的痛处。入行以来,他自视甚高,看不上这个,瞧不起那个,连下手的对象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鼠辈?鼠辈不配称之为杀手,更不配死在他的刀下。 怎么到了这儿,自己还成了鼠辈啦? “你才是鼠辈!你全家都是鼠辈!” 段晓光歇斯底里的叫着,状若疯癫的爬了起来,摸出剃刀,没头没脑的冲向萧墨川。 萧墨川嗤笑一声,手中鱼竿一挑,将段晓光挑翻在地,再一挑,挑飞了他手中的剃刀,抬腿对着他的小腹就是一脚,直踹的段晓光弓在地上弯成了一条虾米,肚子里的苦胆都要吐出来了。 萧墨川低头看着段晓光的样子,一脸不屑的追问:“藏头露尾,暗中伤人,还敢说不是鼠辈?” “我不是啊!” 段晓光猛地一个翻身坐了起来,从袜口里掏出修脚刀,用尽全身的力气,不顾一切的刺向萧墨川。 看到这把小小的修脚刀,萧墨川心头一震,微一分神,再要出手,已然不及。 呲的一声,萧墨川撤步提膝,本该刺进小腹的修脚刀刺在了大腿上。 段晓光顺势一拉,锋利的刀刃在萧墨川的腿上留下一道二十多公分长的口子,鲜血哗的就下来了。 这一下攻守异势,显然是萧墨川吃了大亏。可是他对自己的伤势恍若未觉,两眼一眨不眨的盯着那把修脚刀,面含悲痛的问:“就是这把刀杀了十禾?” 从交手的第一个回合开始,段晓光就知道自己断然不是萧墨川的对手。可他到底是一个杀手,一个善于玩弄心机的杀手。仅仅是一转念的功夫,他就从姓氏中找到了萧墨川的破绽。 接下来的再次出击,就是他在癫狂中下意识的埋下的伏笔,而在萧墨川低头的那一刻,他终于捕捉到了一闪即逝的机会,刺出了那致命的一刀。 没想到,在那样的情况下,萧墨川居然还是躲过了致命的部位。可这又有什么呢?心防,不就是这样被一步一步打开的吗?既然他痛了,那就去狠狠的刺激他,然后,杀掉他。 段晓光也不纠缠,在地上打了个滚,拉开自己与萧墨川之间的距离,舔了舔刀口上的血迹,挑衅的看着对方,满是讥诮的说:“竹园巷里的那个年轻人吗?是我啊。就是我这个鼠辈,用这把刀,划破了他的喉咙。你是没看到,那血啊,喷得到处都是……” 说着,段晓光还把修脚刀拿在手中晃了晃,以求彻底搅乱萧墨川的心神。他仿佛看到了又一个惊才绝艳的人倒在自己刀下。 只是,他忽略了双方之间巨大的实力差距。 萧墨川腾地一下就红了双眼,目眦欲裂,斜提鱼竿用力一挥,啪的一声,打在段晓光的手腕上,修脚刀落地,斜插在泥土中;再一挥,又是啪的一声,打在段晓光的脑门上,直接将他抽晕了过去。 他叫段晓光,江湖人称“扬州三刀”。他受人委托,不远千里,来杀萧十禾。 此刻,他无力的倒在萧墨川的面前,就算是一个孩童,都能轻易取他性命。 可萧墨川却囿于某种限制不能出手,只能看着插在泥土中的凶器,强忍悲痛。。 身为明灯,就不能被黑暗侵染。 鼠辈,还不配死在他萧墨川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