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末，天色微暗。
劳工们排成一队，依序领着赏钱。
这不是工钱，而是开市的吉利钱，属于主家给予的额外赏赐。
五到十文钱不等。
至于工钱，会在结工的时候一并给。
宋二爷依旧躺在亭子下面，身边则抬来了一个小案，案上有一尺许见方的钱盒。
钱盒打开，里面满满的都是大钱。
摇扇的丫鬟站在桌后，来一人就数出数钱，递过来。
“谢过主家。”
方正接过五枚大钱，有样学样的朝宋二爷躬身一礼，然后后退了两步，这才转过身去。
浑身的疲惫、酸痛，在得了赏钱的时候竟然都淡了不少。
“好。”
方正自无不可，然后摸了摸手里的一枚大钱，问道：“这钱怎么跟其他的不一样？”
“方大哥，一路回去？”
自来熟的张小六凑了过来。
“你这个被人剪了。”
张小六一眼扫过，随意道：“有些人会把钱剪去一圈，然后用火融了再炼出钱来，这样五枚能多出一枚。”
今天宋二爷给的赏钱是铁钱，比铜钱大了一圈，不过价值相当。
但方正入手的五枚，有一枚比其他四枚较小，跟铜钱倒是相差无几。
方正愕然一阵，才道：“那我这枚，还能不能用？”
“当然能用！”
竟然还有这种操作？
不过这种铁钱仿制应该不难，只能说不管在哪里，都有投机取巧的人在。
他从兜里摸出一枚熟悉的铜板，道：“这种钱小、轻便，比铁钱要方便多了。”
“是。”
张小六一脸的理所当然：“不过遇到较真的，可能会有所折价。”
“大观通宝是百年前的老钱，现在都用元祐通宝。”
朝廷多次印钱，而民间流转率却不佳，这就导致很多钱在市面上流通，历朝历代都如此。
“我先歇会，等初五出来叫我一声。”
方正点头，把钱收好。
这里似乎还有一种大钱，是铜板币值的两倍，叫什么重宝。
方正可没有他那么好的精神，找了个舒服地方，就躺了下来，舒缓着身上的疲惫、痛楚。
不多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好。”
张小六应了一声，折身跑回院子看热闹去了。
方正睁开双眼，皱起眉头：“怎么了？”
“一两句话说不清楚。”
“方大哥，快起来，里面出事了！”
“嗯？”
“怎么回事？”
还未靠近，低吼声就从院子里传来。
张小六一脸的急躁，道：“你快去看看，这事如果处理不好，我们这活怕是要黄了！”
方正心头一动，当即从地上爬起，跟在他身后踉跄朝院子里跑去。
一位青衫老者眯着眼道：“张初五说是二百三十八袋，却是差了两袋。”
“不可能！”
进了院子，就见宋家二爷背负双手，脸色阴沉的在仓库前来回踱步。
“二爷，我数了两遍，这屋一共二百三十六袋。”
“也许你们是抬了二百三十八袋，但屋里确实只有二百三十六袋，那少的两袋去哪了？”
青衫老者微微抬首，冷声道：“少了两袋米，总要有个说法吧？”
张初五绷着脸大吼：“我们每抬一袋，都会在门口册子上划一笔，总共是二百三十八袋，一笔都不少！”
这时其苦力也顾不得看热闹了，纷纷围了过来，七口八舌的嚷嚷。
一袋米要三百多文，两袋米的差价，他们一伙人一天的工钱都不够！
“二爷！”
他轻轻一哼，道：“要不然，你们给垫上？”
张初五面色一白。
话音刚落，他就意识到不妙。
这话，岂不是在责怪对方监工不力？
想到此处，他心中不禁一乱。
“二爷，您从头到尾一直看着我们，我们这些人可没做什么手脚。”
“没查清楚，谁也不能走！”
如果真的差了两袋，别说工钱，就连今天的赏钱估计都要掏出来！
果然，宋二爷面色一沉，道：“不管怎么样，少了两袋就一定要有个说法。”
“今日从城外拉来的货有定数，这里出了错，就在这里弄清楚！”
“怎么能这样！”
“是啊，我们干了一天，不关我们的事啊，这该是管事的责任。”
宋家不吝啬工钱，但也不是没有强硬手腕！
他话音落下，也引起其他人的不满。
宋家的仓库，是生意的重中之重，自有严格的看守。
当即就有七八个手拿棍棒的大汉围了过来，一个个眼带不善。
一干苦力纷纷喧哗起来。
“干什么，干什么！”
“重新数！”
张初五阴沉着脸，道：“我们一袋一划是不会出错的，重新数过就是！”
其中一位头戴蓝巾的大汉更是大吼：“都住口，再大声嚷嚷就给我打！”
他嗓门洪亮，威势更足，一声大吼就让场中静了下来，一干苦力的面上，只有苦涩和慌乱。
“……”
张初五牙关紧咬、脖颈青筋鼓起，顿了顿才道：“就算重新来一遍，也要数过！”
“重新数？”
青衫老者轻哼一声：“这处仓库摞与摞之间可没有空隙，你不懂算术，要重新数的话，除非抬出来一个个清点。”
“如果真的少了两袋……”
他双眼微眯，一抹寒光一闪而逝。
“那好。”
宋二爷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重新点过也好，如果你们没有错，工钱自然不会少。”
他轻揉酸痛的肩头，踱着步子来到近前，慢声道：“主家，我刚才进去数了数，屋子里一共三十八摞。”
“因为仓库两侧低中间高，每一摞数量也不尽相同。其中四袋一摞的六摞，五袋七摞，六袋十二摞，七袋十三摞，八袋两摞。”
“我们没有错。”
就在这时，方正的身影从仓库里走了出来。
青衫老者面色一变：“这不可能！我数了两遍，一共是二百三十六摞！”
“是你错了。”
“共计二百三十八摞，这位先生估计少数了两摞，却是数差了。”
“嗯？”
青衫老者的脸色越发难看：“老朽精通《算经》，熟读《四元玉签》，不可能算错！”
“老先生。”
方正语气平稳：“也许是你漏数了两袋，要不然就是你算术不佳。”
“胡说！”
“重新来一遍，耽误的工，你是否要给补上？”
“这……”
方正皱了皱眉，这人还真是顽固。
“如果你执意认为我们错了，重来一遍也没什么，但若是你错了，又该怎么说？”
方正把声音放缓，道：“是人都会犯错，这没什么大不了，你若觉得我算错了，大可重新算一遍。”
“我想重算一遍，总比我们重抬一遍要方便的多吧？”
青衫老者语声一顿，忍不住朝宋二爷看去。
“老先生。”
册子里有记载今日入库的米粮数量。
九九歌是算经基础，老者自然默熟于心，就算两位数的乘法，他借用算筹、算盘他也能算出来。
“哼！”
老者低喝一声，眼神闪动片刻，随后抖袖在身上拿出一本册子。
老者虽然没有吭声，但脸色已经变的极为难看，手腕更是哆嗦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
只不过面对一群苦力，他更愿意相信是他们犯了错。
不多时。
方正拱手：“在下方正。”
“方正。”
宋二爷眼神闪动，突然朝方正看来。
“回主家。”
方正摇头，他可是实打实的文科生，不过现在倒是有些后悔曾经的选择。
在这个世界，理科生相信更容易讨到生活。
宋二爷轻轻点头：“是人都会犯错，这话说的极好，你精通算术？”
“算不得精通，略知一二。”
“可会书写？”
“会写的不多。”
“识字？”
“认识一些。”
纸笔很快就送了过来。
方正沉吟了一下，写下自己和张初五的名字，这几个字比较简单。
“这样。”
宋二爷点头，手一招：“拿纸笔来，你写两个字我看看。”
确实，方正虽然还不适应手里的纸笔，动作有些生疏，但字体依旧透出几分遒美劲健之意。
这种字，每个几年功夫，是练不出来的。
“字不错。”
宋二爷挑了挑眉毛，眼露意外。
宋二爷面色一变，表情也肃然起来。
方正却是摇了摇头，道：“不过是半道同行而已，我与王大人并不相识。”
张初五在一旁开口助力：“方兄弟是跟着新任知县王大人一起来的县城。”
“哦！”
方正，真是人如其名，有些太过方正了！
“这样啊。”
张初五嘴巴微张，心中暗自做恼。
这位方兄弟也太实诚了，没看出宋二爷有心提点，这时候正是借力的好时机，岂能白白浪费！
果然，宋二爷的表情也微微一松，不再那么严肃。
顿了顿，他才道：“方正，我这里缺一个临时的记账先生，你可愿意来做？”
方正双眼一亮，道：“不知工钱怎么说？”
“嗯……”
宋二爷沉吟一下，道：“一日四分银子，如果做得好，此事过后还另有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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