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撞 索酒 狐狸 宴席 小太监打开托盘,只见其中躺着一方绣有鸳鸯及并蒂莲花饰的蓝色方帕。用的双面绣,金丝线,倒也算得上极精致了。 “可算是换了花样了。”她接过绣帕,有些想笑。偏偏还有这样的人,明里送着送那,暗里骚得不行,各种暗示内涵,却死要面子,装得深沉严肃。 那头顾卓余扯过侍从,一脸咬牙切齿地问道:“东西她可收到了?” 侍从战战兢兢:“收到了公子,皇上确是收下了。” “那她怎么不来找我?”顾公子更是愤怒:“让我一个男子去……去讲这么害臊的事情,我还做人么?” 侍从不敢搭话。 “要不是父亲说了头胎得姓顾,我还在这费劳什子功夫!”他气急,一些话该说的不该说的都抖落出来。 “公子慎言!”侍从慌忙跪下,以头点地,急道:“隔墙有耳啊!” “哼。”他道:“我不管,若再过几日还是如此,我不如找把刀捅死自己得了。” 侍从被他吓得不轻,一个劲道:“公子三思,公子三思啊!”头磕在地上砰砰响。 离愁殿内,正准备洗漱歇息的苏某人得知消息,从喉管挤出一声冷笑:“他当真这么说?” “确实如此。顾公子不仅行事作风莽撞,嘴上更是没个门把着,什么话都说。”暗卫单膝跪地,如此说道。 “那倒是有趣。顾家那个如此鸡贼的老狐狸,居然派了个蠢货入宫。朕倒要看看顾德全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她摆摆手。暗卫收到命令,转身,迅速消失在黑暗之中。 第二日,宫里闯进来个不速之客。一袭红衣的女子风风火火推开守门侍卫,跑进了尚书房。 “苏瑶沧,把裴珏赐给我!”楚秀郡主苏常宁快言快语,一点都不给她反应的机会。 “大胆!”随侍一旁的高公公怒道:“竟敢对皇上如此无礼!” 她扶额,赶忙递给苏常宁一个眼神。常宁顿时了然,连忙跪地道:“皇上恕罪,常宁一时心直口快,坏了规矩,实在该罚!” 暗暗地,她却恼恨今日在场的如何不是李公公,不然她就不用给这个长姐下跪了。 “起来吧。”瑶沧淡淡道。“不过裴相乃宸国之栋梁,郡主想要,朕做不了主。” 她起身,急道:“可我就是想要……” “常宁!”瑶沧加重声音:“别闹。” 楚秀郡主清楚瑶沧的脾气,如此这般,便是真没有回转的余地了。她气鼓鼓地转身,又想到高公公也在场,返回来施了个礼,风风火火地又冲了出去。 瑶沧无奈。这货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她便知道接下来憋的不是什么好屁。眼下看来,对于裴珏,这丫头当真是不死心。偏偏她什么本事也没有,就是鬼主意多。碰上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主,任裴珏有多聪明,想必多少会吃点亏。 想了想,她屏退众人,唤来暗卫秦枭:“派两人出宫,一人去郡主府,一人跟着裴相。” 这几日传来的消息着实惊人。先是郡主扮作歌姬混进教坊试图勾引裴相被拒,后是郡主翻裴相家的墙被恶狗吓得哭爹喊娘,又是跟着裴家的轿辇满大街窜,常宁当真丝毫没有一点皇族的样子。 李公公擦擦冷汗,见着皇上不断阴沉下去的脸色,明白这小郡主定是又做了些伤风败俗的事。陪着这二位主子长大,楚秀郡主闯下的祸,没个三天三夜可说不完。 李公公上前道:“皇上,郡主年纪小,心智尚不成熟,这有多顽皮,您也省得。倒不必为了这些琐事太过烦忧。”自动忽略瑶沧今年也不过才十七的事实。 瑶沧黑着脸准备说两句气话,突然望到李公公包成球的头,一时间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思量许久,又是一阵轻叹:“朕这皇妹,从小便没有她得不到的东西。没有规矩也就罢了,只怕她鬼迷心窍,做出些不该做的事。” 李公公打个哈哈,正想接话,只听瑶沧道:“过几日便是芒种了。这些天雨水多,庄稼长势好,前些年办的禾硕宴,可以准备操办了。” 禾硕是宸国特有的节日,一般在芒种的后十天。芒种后雨水丰沛,农民农田的夏粮已经收获完毕,秋粮点种开始或者是正值进行之中。为了庆祝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同时向禾神祷告秋季的丰收,便有了“禾硕宴”这一习俗。 李公公应声。想起一事,便询问道:“不知此次乃家宴还是国宴?” “国宴。”她头也不抬,执笔在折子上写着批语。“皇亲国戚甚少,前几年过得冷清。今年把大臣们全喊上,可带家眷,图个热闹。” “喏。”李公公表示明白。 所谓皇亲国戚,左不过就是楚秀郡主苏常宁、远征在外的定王苏常奕,以及当今皇上的小叔叔苏晔一族。不知为何,苏家贵为皇室,子嗣却甚是稀少。前朝公主又多半和亲,常年生活在他国,其他沾了皇室名号的,死的死,伤的伤,更是不经常走动。加上好些年前那场大乱……李公公一惊,明白自己想得太深,连忙止住,再不敢细想下去。 改折子改着改着便一晃到了禾硕宴的晚上。宾客满堂,觥筹交错,当真是热闹得紧。孝亲王苏晔身子弱,一如既往地推辞不出,如此,上座便只剩常宁瑶沧二人。常宁今日盛装而至,一袭粉衣,衬得她娇俏无比。眉毛好生画过,以往总是长长翘翘的尾翼,今日却淡淡弯着,颇显得乖巧可爱。 “恭迎皇上!”百官见礼。瑶沧抱着白色的九尾,一步步自台后走来,端坐在最高的位置上。 “平身!” “谢皇上!”百官起身,站定。 “今日乃禾硕宴,庆我宸国子民夏粮之丰硕,愿禾神继续庇佑我大宸,保秋日五谷丰登,穰穰满家。”瑶沧举杯,一饮而尽:“诸位皆为我宸国之栋梁,宸国能有今天,全凭在座。而今天下之才皆会于此,实乃宸国之幸。各位不必拘礼,今日且举杯畅饮,不谈国事,只享和乐。”话罢,望向李公公。李公公会意,尖着嗓子宣布:“禾硕宴开始!” 瑶沧随着李公公净手,趋避邪祟,虔诚焚香祷告。祭拜禾神后,众人纷纷入座,笙歌响起,舞女接连入场。身着金光闪闪的舞衣,高举银盘,代表承禾神之福,享受丰收之乐。接着便是自由时间,吃或闲谈,悉听尊便。 宴至中途,各人皆有醉意。瑶沧远望,群臣姿态一览而尽,或谄媚或奸佞,或逢迎或讨好,总归是各人有各人的不堪之处。裴相一身青衫立于期间,不卑不亢,不媚俗不清高,当真有几分鹤立鸡群之感。 酌酒。 宫里的酒虽好,却不及韩清酿的半分,喝了这许久也同饮水一般,毫无醉意。李公公眼尖,轻轻提醒瑶沧:“皇上,这裴相……” 刚还在回味醉里笑滋味的瑶沧这才反应过来,抬眼望去,只见黑衣斗篷携着那抹青色越走越远,渐渐消失在黑夜中。 她往旁边一瞟,神情凌厉:“常宁呢?” “回皇上话,楚秀郡主刚和您打过招呼,方便去了。”李公公扶额,感情这主刚才是在发呆,什么也没听到。 “……”重点不是这个!这两人,怎么忽然之间双双消失了?不妙! 她抓过狐狸往帘后走去。不多时,看着回来的瑶沧脸上竟带着诡异的笑容,李公公吓得不轻,忙问:“皇上,您这是?” 皇上又是一笑,眼里带着点点兴奋,回道:“公公莫怕,朕只是……出去丢了只狐狸而已。” 李公公没敢多问,选择间歇性耳鸣耳聋,眼观鼻鼻观心,只在心里一遍遍默念着“禾神保佑,诸邪退散”,一副好比见了鬼的模样。 邀请 转变 赏罚 出宫 妖怪 探究 旋龟 生病 结识 逃亡 秘密 包围 困境 她挥手。 军队得令。一时间,数千支箭齐齐向她射去。瑶沧飞身落在屋顶上,用剑堪堪挡下,敏捷一闪,又从屋顶跃下。 此时不比先前,天色尚不至一片漆黑,因此,她虽躲闪困难,但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 见明箭伤不了瑶沧分毫,苏辜宁比个手势,示意停箭,发起进攻。 寒沧剑剑身为蓝色。银白的刃,在暗光下犹如猛兽的尖牙,一击致命。瑶沧手握寒沧,轻点脚尖,手随势起,挽起一个漂亮的剑花,自冲来的人群间落去。刀光剑影间,她的头绳忽地掉落,一袭长发无意间倾泻下来,落在白绸包裹的肩上。 伸手随意将鬓发拢到耳后。 她眸光淡淡,剑气横扫,一片片冰刃逐渐凝结,在碎裂的肉块间被染成血红色。姿态却是格外轻盈,旁的人看时,只觉得她在数人间舞蹈,衣袂翻飞,如同这一地暗红中的一抹雪莲,圣洁而鬼魅。 一旁的苏曜早已看出端倪,心下释然,此刻终于知晓那日偷听之人便是瑶沧了。另外,据称还有一个随行的男子,那人到底是……谁?应说,既到了如此程度,目的已经达成,再追究下去毫无意义。可一想到在那小破山坳里损兵折将,他堂堂一个孝亲王落得甚为狼狈,他就大为光火。 苏辜宁握紧了拳头,恨得咬牙切齿。从来便是如此,苏瑶沧一出现,便能吸引众人的目光,而她……却永远只配被隐藏在她的阴影之中。这样的日子她过了11年,如今,她不甘心,也不愿再继续这样的命运了。 拔剑。 苏辜宁武艺甚好,却比不过瑶沧的剑法精妙。但此刻,一种想要压过苏瑶沧的渴望袭上她的大脑,使她丧失了判断能力。无知无觉间,她手腕一抖,便举剑攻去。 瑶沧回眸。点点火光倒映在她澄澈似水的眼波里,恍如河上潋滟着华灯光芒的涟漪。一圈一圈,不解、后悔、内疚、羡慕……种种情绪,如一滴水投入江湖,自中心渐渐扩散开去,久久难平。 “我从未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她举臂挡下士兵们的一击,借力跃往空中,剑光横扫,冻住了一群人的身子:“你相信我。” “不论如何,”苏辜宁上前,挥出一剑:“今日,我必斩你!” “铮——”兵刃相接,发出尖锐刺耳的响声。 虎口一阵发麻。瑶沧快速后退几步,化掉这股大力,转而以剑格挡,将苏辜宁的剑气弹开。她却不依不饶,接连劈砍突刺,不给瑶沧喘息的机会。 瑶沧不愿伤她,于手下处处留情;苏辜宁却相反,每一剑都用了十二分的力气,虽是占得上风,但这短短时间,便已气喘吁吁,难以维持下去。除了抵抗苏辜宁的进攻外,瑶沧还得清理周围不断涌上来的小兵,简直分身乏术。苏曜站在一旁观望,一时寻得破绽,嘴角轻勾,举弓拉满,箭头直指场上那个以一己之力克敌的女子。却在这时,一道声音急急传来: “报!” 苏曜回头,见又是之前那个禀报的黑衣人,顿时有些无语。 “……”他神色不耐,冷哼道:“此次你若是说不出什么话来,可别怪本王无情,摘了你的脑袋!” 这黑衣人也是委屈,却有苦难言,还得把苦吞下好好回禀主子:“前方探子来报,称城中混入了大齐奸细,欲打探消息,好联合边境军队一举拿下宸国。” “奸细……大齐?”联想到前些日子害他在江南损失了不少人马的那群黑衣人,他恍然大悟:“江南地区本就距齐国不远,原来从那个时候开始,便已经筹备起来了。”转而皱眉,望向一旁打得难舍难分的两个女子,不知是下令巡城呢,还是继续围在这头抓捕瑶沧。 没思考多久,他咬咬牙,传令:“撤退!”不管怎样,宸国的安危比什么都重要,始终都是要排在第一位的。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又浩浩荡荡地离开了。苏辜宁早已听得身后动静,明白自己虽是皇储,但兵马却是一直养在苏晔手下的,目前还不得不依附于他。发泄似的一阵当头直劈后,恨恨地望了苏瑶沧一眼,收剑,转身离开。 瑶沧本等在屋内,因着担心裴珏安危,已是一天一夜未曾合眼;又遭此变故,早已筋疲力竭,强撑着不被苏晔一行看出。等辜宁一走,她瘫软在地,手里的寒沧掉在地上,发出咣当一声响。 却说那晚,裴珏收到信号匆匆赶了过去,发现面前是一座破旧的寺庙。还没等仔细观察呢,疾影从身后走来,行礼道:“属下参见主人。” 他挥挥手:“不必如此,平常怎么没见你如此多礼。” 疾影听过,却是低着头,迟迟不肯起来。裴珏愣了愣,问道:“到底发生了何事?” 默了半晌,他道:“秦枭他……死了。” “死了?不可能吧,他明明身手那么好……”裴珏哑然,一脸不敢置信。 “却是如此……那日我二人将死士引开,带到了我们的人聚集之地。可不知怎的,却反而中了敌人的埋伏,弟兄们拼死奋战,结果……就活了我一个。”疾影道。 断不可能。裴珏暗道,那日的计划本就是一时兴起,又怎会有敌人隐藏在暗处? “那那些死士呢?既然是埋伏好的,那定当有备而来吧,为何又独独留下你一人?”裴珏问,边打量着他。 疾影倒是不慌不忙,解释道:“当时秦枭大哥为了救我,挨了其中一个死士一剑。他让我活着回来,把这个交给陛下。”说着说着,他掏出一个金色的令牌,奇怪的是,上面什么字也没有。 裴珏接过,细细收在怀里。刚想再问些什么,寺庙昏黄的烛光被风吹得一动,墙壁上忽地闪过一道人影。 他冷笑:“疾影,我竟不知你已到了卖主的地步啊。”疾影听了这话,眼神躲闪,没有吭声。 “观察得倒是仔细,不愧是我大齐国的皇子!”未见其人,先听得一阵爽朗的笑声。待得那藏在神像后的影子走出,裴珏定睛一看,怔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关……关二爷?” 眼前这位蓄着长须、枣红色脸的大叔,不正和三国演义中关羽那张义薄云天的正义脸重叠在一起了么? “说说说说谁呢,谁是那什么劳什子的关二爷,我还是你大爷呢!”文瑞摸着胡子,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大着嗓门说道。 “原来是张飞和关二爷的集合体……”他嘟囔。随即,似是终于开始注意到“关二爷”所说的话,掏掏耳朵,模仿道:“说说说说说谁呢?谁是那什么劳什子的皇子,我还是你家老爷子呢!” 文瑞一听,气得吹胡子干瞪眼,走上去一把揪过疾影,扯到裴珏旁边,道:“这小子你来解释吧。老夫出来闯荡这么多年,还没受过谁这么讽刺挖苦呢!”话罢,哼一声,转头不再理会他俩。 老头是齐国赫赫有名的大将军,名叫文瑞。此番带着一队人马偷偷潜入宸国,为的是给后边的军队探听情报,给他们开路。同时,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带齐国流落在外的五皇子回宫。 传说中的五皇子聪慧机警倒是有,可看样子不是一般的顽劣。偷偷望他一眼,文瑞摇摇头,叹气:那般沉稳的陛下,怎就生了个和猴子一样的孩子哟。 “猴子”听完了疾影的讲述,陷入沉思。原来他那个便宜老爹,当真是叛国贼。准确来说倒也不是,宸国开国皇帝苏穆与齐国开国皇帝本便处于同一时代,生逢乱世,二人同怀建国之心,却因政见不合而互相针对。后来,这两人分别开创了帝国,被齐培养在苏穆身边起监视作用的裴玄却为苏穆所诚服,设计脱离了棋子身份,转而尽心尽力辅佐他。到了后几代,裴氏权势极盛,为帝王所疑,处处遭受打压排挤,齐国便利用了这个弱点,使裴族重新回到了齐国的掌控之下。后来,裴族学会了隐藏锋芒,世代家主皆“沉迷女色”,给皇帝找到错处,这才重新为苏氏皇族所用。 因着苏氏传人大多心思深沉、多疑狡诈,裴族这枚大棋子,不到关键时刻齐不会轻易动用,只在数年之前用过一次。当时齐国慧贵妃为给自己的孩子铺路,仗着皇帝的宠爱,暗里对其他皇子下手。裴皇后性子软弱,为保护五皇子,趁他年少时将他送出宫外,并在他身上放了一枚紫玉,告诉他一遇到危险便逃去宸国找裴相。没想到这慧贵妃仍是不肯放过,一路追杀,直到齐国边境。又恰逢三国之乱,年幼的五皇子被卷入战场,化作冰尸,这才给了在痛苦中挣扎的他一世重活的机会。 如今,慧妃的孩子即位,却是个好色之徒。沉溺美色,不事国事,将兵权交在文瑞、徐广手中,整日只顾享乐。亏得先帝考虑周全,留下了最为忠心、最有能力的大臣辅佐,否则这江山数年后能否稳守,那可就难说了。 文瑞实在见不惯宫中的景象,又意外得知裴皇后与宸国裴府的关系,忽地忆起当年那位逃出宫去的五皇子,这才生出一点希望,贸然来到宸国,寻找失落的五皇子殿下。 “原来是这样。”裴珏点点头,若有所思道,脚步却渐渐向门外移去。 “嘿你这臭小子,想着去哪啊?”还没走到门口,文瑞大喇喇地伸手挡住他,问道。 重逢 裴府 困境 回家 裴府 裴珏的小家在郊外,是一座看上去普普通通的房子。 他们到时,雷声渐小,雨势却越来越大,老天爷像是在浇花似的,淋得人浑身湿透,哪哪都不舒服。 屋子里点着一盏小灯。 裴珏将瑶沧轻轻放在床上,去衣柜里找了两身干净衣裳。一身递给她,示意她换上,拿着另一身衣服出了房门。 不多时,瑶沧换好衣服从房中走出。裴珏正寻了姜与砂糖,在旁屋烧水,为她做姜汤驱寒。 一转头,望见一个俊秀无双的公子,神色淡淡,虽一袭布衣,却丝毫不掩他身上的傲气与风骨。 他愣了愣,随即一笑:“小沧便是小沧,穿着公子的衣服,也是让人挪不开眼的。” 她抿唇。 这身衣服骨架比她大多了,拿多余的衣带好生缠过,这才不至于轻易掉落,花了她不少功夫。 一步一步挪到裴珏身旁,伸出两个手指捏着他的衣角,似是怕他跑了。他笑,丢下手里的活计摸摸她的头,道:“我不会再走啦,以后小沧在哪,我便在哪。” 用布将陶罐的盖子掀起,拿过两个瓷碗,将熬好的姜汤小心翼翼地倒进碗中。在瑶沧的碗里多加了两勺糖,用扇子扇扇,递给她。 她接过,忽地有些不解,疑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甜的?” 他弯着眼睛,笑得像只小狐狸:“那日去商业街,我便早看出来了。糖人、冰糖葫芦、年糕,哪样不是甜的?你倒是好,吃不完便净往我怀里塞,最后撑着的反倒是我。” 她小小地一声哼,没有反驳。 就着瓷碗喝了两口姜汤,又凑到烧着的炉子旁暖了暖身子,这才道:“疾影那边……是出事了吧?” 裴珏将藏得好好的无字金牌取出,轻道:“疾影说……秦枭已经死了,这个是他托疾影拿给你的东西。” “无字金牌?”她皱眉,追问道:“疾影还说什么了?” “疾影已经背叛我了,”裴珏垂眸:“秦枭死去的消息,多半是假的,这块金牌应当只是疾影为了圆谎编出的借口而已。他并不知晓那日我二人真正的去向,因此也不知道我们躲进了何毅府上,偷听到了那日死士全军覆没的消息。” 瑶沧思索,顺手抓过一旁桌上的瓜子,细细嗑了起来。 裴珏见状,登时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能想象一个俊逸若仙的少年郎,还有点面瘫呢,此刻如同街上那些大妈大婶般嗑着瓜子的样子么?主要他还啃得贼香。 默默收回目光,并不想提醒她那都是多久以前放着的瓜子了,眼观鼻鼻观心,装着啥也不知道。 “秦枭没死。这块金牌是我赠予他的,当成免死金牌或是其他都可以,想要什么便拿它来和我换便是。若是真的托疾影转交给我,那可真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瑶沧道。 他沉吟,不知是否当将自己的身份说明白。可眼下这情况,孤军无援,说了更给她添麻烦。 于是将情节稍稍作了改动。文瑞和疾影将他关了一夜,为的是让他说出大宸的机密;而这二人是为齐国密探,疾影卧底身份暴露,只能从他身上入手。不想被他逃出,赶到客栈找到了瑶沧。 这倒是与苏辜宁那边的情况对上了。 苏晔调兵,想必是知晓了他们的什么情况,怕威胁到宸国安全而提前行动。没有派兵追捕她,也没有贴出布告,想必是想等事态平息、抓住瑶沧后告示天下,让辜宁的皇位坐得更稳当一点吧。 她继续嗑着瓜子。 “据目前的情况来看,我们能信任的,暂且只有常宁一人了。李公公不知情况如何,但根据外边的守卫情况,也可猜想应是万分艰难的。” 她将瓜子壳堆在一边,道:“顾家不知是否早为苏晔一派。顾德全这户部尚书,想要庇护一个江南何家倒易如反掌,加之其子顾卓余鬼鬼祟祟,暗中与人通信,这些,我一早便让李公公留心去查了。” 裴珏思考一会,建议道:“不如明早便去我府上吧。我身份尚未暴露,虽众人皆知你与常宁不和,是个极好的掩护,可毕竟常宁行事莽撞,万一出个什么事也难以应付。” “哼。”瑶沧望他一眼,道:“可不敢劳烦裴相,毕竟这府中供着提谟旋娟那般女子,若是我去了,怕是都得将美人吓得跑了。” “怎么会呢?”裴珏嘿嘿两声,赶紧解释道:“她二人在我出府后便走了,也不知去了哪里。我跟她们也没什么关系,不过是互取所需罢了。” 嗑完了手里的瓜子,她拍拍手,抖落残存的瓜子壳,道:“明日便去你府上瞅瞅,看看这仙子住过的地方是什么样的。” 裴珏心下一喜,又偷偷抹了把冷汗,为自己的性命感到担忧。 第二日,得知裴珏回府的消息,裴府上下一道出来迎接。 他的两个庶妹裴瑛和裴琼看到自家哥哥身后那个如谪仙般的人儿,两眼都放着光,望着瑶沧舍不得挪眼。 “这位是蓝府公子蓝沛,这几日暂时居住在我们府上,任何人不得怠慢。”裴珏介绍到。 “是!”奴仆们纷纷应声,随后各自散去,继续干活去了。 “哥,蓝公子初来乍到,不熟悉我们府上的环境,不如让瑛子带公子去四处看看吧!”裴瑛笑道。她身材匀称高挑,佩着长鞭,一张秀丽的小脸上有着一对英气的眉毛,丝毫不掩饰对“蓝公子”的欣赏之意。 裴珏叹气。 没有想到,来和自己争宠的人,居然是自己的妹妹。正想点头同意,只见裴琼柔柔一笑,上前行了个礼,缓声道:“蓝公子舟车劳顿,想必更是需要休息的了。不如让琼儿陪同公子去往居所,早日歇下才好。” 他这两个妹妹,其实都没存着什么坏心思。只是因着性格不合,脾气不对付得紧,常常做出一些让他哭笑不得的事。 没想到瑶沧却是点头,道:“如此甚好。便要麻烦琼儿姑娘带路了。” 她望着这张同样温柔的脸,便会不禁想到从前的苏辜宁,不觉好感大增,先偏了裴琼三分。 裴琼身量小巧玲珑,知书达理,与裴瑛简直一对生来的冤家。听了此话,脸上的笑意更浓了,暗暗瞥了脸色不大好看的裴瑛一眼,便做个手势,示意瑶沧跟随前往。 裴珏尴尬地笑笑,接了瑶沧一记眼刀,赶忙打圆场:“甚好甚好,瑛子的心意,想必蓝公子也是领过的。瑛子,蓝公子喜欢舞剑,不如改日你与他切磋一番如何?” 裴瑛的脸色这才慢慢好了起来,爽朗笑道:“没事儿,蓝公子有兴趣随时来找瑛子便可,瑛子就住在蓝公子旁边,方便得紧。” 瑶沧轻轻点头。裴瑛会意,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两颊之上,竟各有一个浅浅的酒窝。 她扶额。 这下,倒不知该偏向哪方了。 于是这几日便在裴府安歇了。 裴珏身为丞相嫡子,按理说来应当享尽了荣华富贵才是,不知为何在城郊外开辟了一处菜园子,闲了功夫便往那头跑,煮煮茶种种菜,日子过得甚是安逸。 瑶沧望着眼前这筐子蔬菜,不禁有点想笑,一双眼睛促狭地望着裴珏,后者却一脸正经,一本正经地介绍道:“这可是我亲手种出的白菜,纯天然无污染,可好吃了。” “样子倒是不错。”她道。 这白菜长得真是水灵,叶片青翠欲滴,白色的茎部一看就鲜嫩且水分足,仿佛拿玉刻出的一般。 刚想骄傲地表扬一下自己呢,忽地外头一个声音传来:“蓝公子,出去耍剑么?现在日头正好,不晒……”刚一进门,看到裴珏瑶沧二人一坐一站,面前还摆了筐菜,也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珏哥!”欢欢快快地行了个礼,似乎不见有什么不妥一般。 “???”裴珏点头,疑惑。裴瑛不是说好的瑶沧想找就找她么?怎么还带上门服务的? “既然裴小姐都这么说了,那便照办吧。”“蓝公子”施施然起身,拍了拍下摆不存在的灰尘,淡淡道。 “好耶好耶!”裴瑛拍手,偷偷望了眼裴珏:“那我们……走吧?” 裴珏望着被裴瑛扯走的瑶沧,心里只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本想着带瑶沧回来好好培养培养感情呢,这个小丫头片子,竟一点也不会看人眼色,自己居然还给她支招……他懊恼地摇了摇头。 瞥见有仆人正往这边走着,赶忙端正了脸色,挂上了招牌式的笑容。 云淡风轻。 裴府后院是一块空地,草皮上建着座小屋,屋子里枪、剑、刀、软鞭,兵器样样俱全。 随手取过一把剑,她掂量掂量,觉得还挺趁手,便道:“蓝某已经准备好了。裴姑娘若是可以开始了,同我说一声便是。” 这厢,裴瑛不愿被瑶沧轻看,也是随意取了一把剑,笑道:“瑛子也已经可以啦!” 这裴瑛确是个怪胎。要说裴府那可是相府,她一个姑娘家家的,不爱红妆爱武装,整日舞枪弄剑,丝毫没半点相府小姐该有的样子。加之裴廉死的早,裴珏又随她喜欢,日日专于武艺的裴瑛竟不似旁的花拳绣腿,一招一式间,倒是有几分剑士的味道。 祈福 与她对过几招后,瑶沧也是一惊。没成想这姑娘年纪轻轻,竟能有如此之高的剑术造诣,不是有高人私授,便是她天赋异禀了。 不过,不管是哪种,都足以让人刮目相看。 瑶沧所学的剑法名叫“白龙吟”,身形变换间有诸多龙的影子,出手凌厉而不失灵巧,防守稳固而不失迅捷,能守能攻,犀利无比。 裴瑛之所学却有点像大杂烩般,一会儿柔软似蛇,粘性重让人难以逃脱;一会儿暴烈似熊,出手狠让人招架不住。这半天打下来,虽是瑶沧占了上风,但也耗去了她不少功夫。 “不打啦不打啦,我认输啦。”裴瑛气喘吁吁,好不容易撑下瑶沧一剑,赶忙趁着这当口认输,跌坐在地上。 按理说来,这青年男女比剑,若是双方都看对了眼,那可是舞得情意绵绵啊!裴瑛不知道这蓝公子到底怎么想的,招招都没有放水的意思,反而从平缓到激烈,下手一点点加重,倒像是在还有多少本事似的。 无奈叹气。 却听瑶沧道:“功夫不错。虽融百家之学,但却巧妙地各取其中长处,极好。” 刚想开心呢,又听她道:“不过蛇的纠缠弱了,熊的狂躁少了。这便证明你的手部力量还不够,需要更加勤奋一些才是。” 裴瑛乖巧道:“谨遵公子教诲。”不知为什么,总会不由自主地听进去这位蓝公子给的建议,似乎她说的话有千斤分量,信一信总是不错的。 “那今天便到此为止吧。”将剑还回原位,她拍拍手,轻道。 裴瑛点头,顺从地跟在她身后。 走着走着,似是觉得哪里不大对劲,赶忙扯住她的袖子,结巴道:“……蓝公子留步,那边是……茅厕的方向……” “……”瑶沧尴尬,面上却不动声色:“我知道,房间应当是往这边走吧。” 话罢,抬脚向右。 忍了忍,还是没忍住,裴瑛不由出声道:“……那边是……澡堂的方向。” “……”瑶沧无语,收回脚,又望向左边。 “……那边是女侍们住的地方。”裴瑛偷笑。 瑶沧顿住,又看向正前方。这下总该是了吧。她想。 裴瑛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见瑶沧望过来,连忙止住笑,正色道:“蓝公子还是跟着瑛子走吧,公子刚到府上没多久,不记得路很正常。”说完,转身向后面走去。 “……”原来是走过头了。这小丫头片子也真是的,怎的不提醒她一下?害得她分不清路。 其实还真不是裴瑛的错。瑶沧自小便长在宫中,仆从侍奉左右,想去哪只是一句话的事。加之她方向感又奇差,一旦离了人,便会分分钟走丢去,招呼都来不及打一个。 看着前面那个肩膀不断耸动、明显在憋笑的小姑娘,她内心冷哼一声,不与她计较。 午膳后,瑶沧来到裴珏书房,商量眼下对策。 “苏晔那边虽然没有下令抓捕你,可是对皇宫的看管是越来越紧了。”裴珏道,“对外却仍称你身体有恙,依旧在治疗当中。” 瑶沧笑笑,道:“我这个皇叔,能就着身子骨弱的名头在我眼皮子下动手动脚,本就不是什么善类。此番,若我是他,便会等时机一到,宣布皇上驾崩,再‘无意间’得知先皇留有遗嘱,那么苏辜宁的登基便是顺理成章的事。” 裴珏道:“那我们去找常宁,先看看宫中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再做打算。” 瑶沧垂眸。默了半晌,才道:“我倒是希望苏辜宁如愿即位。若他二人不打算对我下杀手,做个清闲百姓,倒也乐得清静。” 裴珏心中本早有计划,没想到瑶沧突发此言,一时间如鲠在喉,不知如何接话。 “我无所谓,只要这是你内心的决定便好。”思考良久,这才道:“小沧,明日与我一道去白鹿寺看看吧。” “白鹿寺?”她疑惑。不知裴珏怎的有这闲工夫去白鹿寺走走。 “去过你便知道了。”他笑:“去过之后再做决定,也不迟。” 于是二人乔装后,翌日一早到了白鹿寺等候。 白鹿寺是宸国最有名的寺庙。听说当年建庙时,一只全身上下散发着圣洁光芒的白鹿路过此地,所到之处群芳盛开,绿意盎然,一片勃勃生机。到了白鹿寺这块地方,竟停了下来,在这坐着消失了。后人称这是上天的恩赐,此地为宝地,是能给后世积福的。于是,一座雄伟的白鹿寺便建立起来。 说也奇怪,这白鹿寺建了多少年,仍然是香火不断。据说更是灵得很,多少来这里祈福的人,都是走后不久便匆匆赶来还愿。因此,这天还没大亮呢,来的人可是一等一的多了。 “这里我只有为民祈福的时候来过。”瑶沧道,更是不解:“此刻我们来,是要……” “嘘!”裴珏手指放在口边,做了一个手势。随即,他混入赶去上香的人群之中,努努嘴巴,示意瑶沧跟上。 瑶沧无奈,快步跟了上去。 这群人似乎是商量好了一起过来的。他们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不少人提着一个篮子,篮子里放着檀香与祭祀用的东西。 一个小女孩扯了扯她身旁妇女的衣袖,问道:“娘亲娘亲,我们这是干什么去呀?” 她母亲笑看了她一眼,摸摸她的头,答道:“当然是去拜拜神仙咯,请求他们帮帮忙,实现我们的心愿呀。” “可是,去年哥哥已经找过一门好婚事啦,我们家还有别的要紧事不成?”小姑娘疑惑,咂着手指头津津有味,一脸天真无邪。 旁的人被小姑娘的娇憨逗笑了,瑶沧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意。 只听旁边的大叔答道:“小姑娘,我们这次去啊,是给我们的女帝陛下祈福的。她为了让我们这些老百姓过上好日子,身体都累垮啦,我们这些个小平民,也该为陛下出一份力!” “对啊!” “就是!” 周围人纷纷附和道。 小姑娘似是想起了什么,一拍小脑瓜,道:“我知道啦!去年丫丫家的田地都枯死了,爹爹娘亲都愁得慌,是陛下给我们家送来了吃的!丫丫吃得饱,才长得这么快!” 周围人哄笑。 瑶沧怔愣,喃喃道:“她当真有这么好么?” “那可当然了!”旁边大娘听到她的话,笑着道:“陛下给我们这些小民带来的恩泽,那真是数也数不清!我们这些人,都是受过陛下的救济,才能活到现在呢!” “马大姐,你这话可说得不对啊!”一个年轻小伙咋咋乎乎,补充道:“哪是活到现在,是日子越过越好啦!” “哈哈哈哈哈……”众人皆是一阵爽朗的笑。 瑶沧轻轻勾起唇角,满眼欣慰。裴珏拉着她,笑着让她往后看去。成千上百的人成群结队跟在后头,完全是人山人海,一眼望不到尽头。 瑶沧惊讶。 就在这时,马大姐轻轻点了点瑶沧,小声道:“姑娘呀,出门忘带香料了罢?大姐这儿还有多的,你拿去。这上香可是大事儿,要有香才灵的。” 瑶沧恍神,一下子手里就被塞得满满的。 马大姐笑问道:“姑娘莫不是要去求一段姻缘?大姐看哪,后头这护着你的小伙子就不错,能疼人,是个好样的!” 裴珏此刻没有望向这边,并未听到马大姐的话。瑶沧却莫名感觉一阵心虚,解释道:“我……我不是来求这个的。” “那是干什么来的?”马大姐好奇道。 “我是……”她顿了半晌,忽地笑道:“来给女帝陛下祈福的。” 排着长队,好不容易才上完香回来。裴珏直接瘫坐在椅子上,打趣道:“给陛下祈福可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啊,这队排的,和明星见面会似的。” 瑶沧疑惑:“‘明星见面会’?那是什么?” 裴珏干咳两声,自知失言,一时半会又解释不清,赶忙找了个近似的例子替代:“是一种集会,那场面就和……就和陛下亲临民间那般壮观。” “哦?是嘛?”她挑挑眉,明显不信。倒不知这天下还有什么人物,能有如此盛大的迎接景象。 不打算纠结于这个问题,她道:“现下常宁应当还是自由身。苏晔若真打着让我‘因病去世’的主意,那便不会轻举妄动,以免外人怀疑。” “可他这般大张旗鼓……无心之人大概也能觉出端倪吧?”裴珏问道。 “我这个五叔心思深沉,当年早就扮得温润,与我‘交好’。眼下想必是对外称我将大权交在了他手中,进而打着巡城的幌子抓齐国暗探吧。”她淡淡道。 忍了忍,最终还是没将自己的身份说出去。他道:“目前我们手中无一兵一卒,若想扳倒苏晔,便要争取到兵马才行。” 她点头:“还好我随身带着传国玉玺,这样看来,胜算还是有的。等苏晔发现了玉玺不在宫中,一定会暗地里大肆搜查,那机会……便隐藏在危机之中。” 裴珏了然。二人对视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常宁 暗涌 表白 潜入 遇险 梦醒 复苏 宋国 争执 密信 这天晚上,收到了狐狸的传信。 她看罢,轻轻叹了口气。 事情当从她醒后说起。 未曾想,短短几日风云变化,朝堂之上便有质疑声等待着醒来的瑶沧。多年前被女帝强势镇压的“肱股之臣”们纷纷叛变,逼她退位让贤,提出要迎回她的弟弟常奕。 朝臣本性瑶沧倒是知道得一清二楚。那群糟老头子本以为自个儿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想不到却是个硬骨头。本想着拿她当傀儡把持朝政,暗中江山易代,坐享一国之主的位子。谁料新帝将将十二岁,便有如此雷霆手段,偏偏行事抓不出一点儿错处,叫人没办法鸡蛋里挑骨头。 早就知道这帮老头不好对付。五年前杀鸡儆猴好歹相安无事处到现在,如今只怕是惧她羽翼丰满更难扼杀,才开始狗急了跳墙吧。 不过也好。这回未曾出宫,苏晔自个儿找上门来,倒省去她一番寻找的气力。 议政殿。 看着厚厚的一沓折子,瑶沧依旧平静万分。 这里面大多数都是装着为国着想的样子,假称“直言进谏”,实际上里头全是弹劾攻击她的人。 不过一副长相,亦能扯到皇储,严重到怀疑血统,这些人也实在是没法子才想出这样的烂点子。群臣倒也不会胆子大到没来由地怀疑君主的血统,一定是抓到了什么关键证据,好以此相逼,让她退位。 这倒没所谓,皇帝当腻了,见惯了诡计权谋和动荡血腥,不如爽快退位,省得她整日里烦心。只不过皇帝老儿嘱咐过她,万万不可让常宁常奕即位。这二人懒散,又随他们的生母,是个不争不抢温和的性子,没什么心眼。若即位,还不知道江山会乱到什么程度。 第二日上朝时,果不其然,群臣浩浩荡荡,皆是为讨个说法而来。她看了一眼与众人隔了条天河的刘兴张跃一行,忽然发现赵朗坤也在其列。看样子,沂江的事也是办妥了。 她叹口气。 “众爱卿,有什么事就直言吧,朕不追责。” 寿亲王一派,早就野心勃勃。此刻听闻这话,户部尚书顾德全连忙上前一步,朗声道:“谢皇上恩典。但为百姓着想,有些话臣等不得不说。” 瑶沧皱眉,示意其继续。 顾德全得令,继续道:“当年先皇临终时将宸国交于陛下,陛下临危受命,不负先皇所望,击退三军,收复失地,统一河山如初。此后修生养息,发展生产,让宸国百姓远离战乱,安居乐业,此乃宸国之福。” 他顿了顿,装模作样摇摇头:“但,当时边关告急,臣等无暇顾及新帝即位一事,只盼山河收复,安定如初。现在回想起来,陛下之即位,漏洞颇多。” 寿亲王起身一伏礼,接道:“当年陛下才堪堪六岁,奶娘突然不见了踪影。据臣所知,这人被先皇打发去了山野荒地,因此,当时才无法分辨皇上身份。况且贴身的奶嬷嬷走了,陛下您为何一丝留恋之意也无呢?” 听到这里,朝堂上一片附和声。 寿亲王、顾德全一唱一和,愣是将当年之事,说成了狸猫换太子的民间孤本。细细听着的瑶沧,倒觉着或许群臣之口吐露出来的真相,与实际情况相差无几,就差没大力鼓掌表示肯定了。 正要开口,候在一旁的刘兴抢先一步说话了:“陛下,寿亲王一行,其罪当诛。” “哦?”瑶沧来了兴趣,正好也想考考这个军师的本事,便接口道:“愿闻其详。” 刘兴跛着脚上前,鞠了一礼,声音不卑不亢:“寿亲王一干人等,身为臣子,怀疑圣上,背离君臣之道,是为谋逆之罪,此为其一。” 眼神轻轻扫了眼苏晔、顾德全,瞥见两人铁青的脸色,微笑道:“陛下击退三军,收复失地,保卫我国大好河山不被侵犯,数十年如一日,劳苦功高。此二人非但不感激涕零,还恶意揣度圣上,其心当诛。此为其二。” 正说着,他缓步走到二人面前,继续道:“我等跟随先皇多年,先皇之命,不得违逆。陛下是先皇钦定的新帝,却受这二人质询,有违先帝遗命,此为其三。” “最后,”他顿了顿:“如今宸国亦受他国觊觎,在此等关键时刻掀起诸多事端,臣恐此二人为他国奸细,为别国利益而来,试图并宸国于他人囊中,是为叛国之罪。此为其四。” “好!”张跃耿直,一听这些话马上热血沸腾,出口便是一个“好”字。 瑶沧淡笑。果然这刘麻子张跛子都不是吃素的主,刚上任呢,这效果就出来了。不仅字字在理,也咄咄逼人,让人惊惧之下挑不出半点错处来。 不过……瑶沧看了眼苏晔、顾德全二人由青转红再逐渐恢复正常的脸色,推想这伙人应该留有后手。 关键证据上场了。 是一个老妈子,长得倒是一脸朴素,穿着半新花夹袄,脸和手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的。 据苏顾二人说,这妇女便是当年小皇帝的奶妈,自幼跟着已故太后长大。太后仙逝后,她便承担起抚养小皇帝的义务,可以说是看着皇上逐步成长起来的。 这老妈子不敢看皇上,哆哆嗦嗦跪在地上,问什么答什么,别的半句也不多说。 苏晔询问当时小皇子身上的特征。她指出,真皇子的脖颈有一粒小小的朱砂痣。这可是直接证据,想当初他二人得知这个消息以后,每逢上朝必盯着新帝的脖子看,反复确认后,才领了这妇人进宫。 瑶沧挑眉。 刘兴疑道:“陛下贵为天子,岂是此等草民能窥探的?不知从何处领了个乡下妇人,便也能说这是陛下的奶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几次三番被下面子,寿亲王的脸上也挂不住,满脸怒容,活想将刘兴吃进肚里。 奈何张跃一脸凶相,滚圆的眼珠一瞪,他们这气势便去了三分。只好忍着气,从牙齿缝里憋出声音道:“刘相多虑了。当年服侍太后的宫女仍在宫中。是或不是,出来一会便知。至于窥探一词,倒不至于如此严重,仅是希望陛下能转头与我们一看便可。” 刘兴冷笑,正欲上前再说些什么,被瑶沧阻止了。她冷冷道:“这出闹剧,朕已经看够了。若没有别的余兴表演,便到此为止吧。顾德全、苏晔,朕对你们不薄,你们自己心里明白。这刘相说的四条罪名,你们可记清楚了?” 这二人都以为好事将近,连声道“清楚”,便跪伏下去。 永乐冷笑,起身,一步一步自宝座上走下。顿时,清冷高贵的气息一重一重袭来,离得越近,越能感受到帝王的威仪与那美到极致的窒息魅力,叫人没有抬眼的勇气,仿佛多看一眼便是亵渎。 良久,听到女帝声音淡淡,道:“那二位倒是看清楚了,朕脖颈上,是否有你们心心念念的朱砂痣呢?” 二人顿感大事不妙,战战兢兢抬起头来,却见女帝洁白如玉的脖子上,一颗猩红的朱砂痣异常瞩目。不约而同地,两人瘫软在地,如同放弃了挣扎的野兽般,神情呆滞,再也说不出话来。 永乐冷冷瞥了他二人一眼,转身,一步一步,优雅而镇定地走回了宝座。 自始至终没有任何一个多余的表情。 甚至在宣布将二人凌迟处死并将其家人尽数充妓充工时,冷酷的脸也始终没有变过。 原来这就是女帝真正的样子吗? 这出闹剧的结果在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陛下仁厚,留了二人家属一命,至于朝堂上那些跟在后头吆喝的官员,皆流放或被罢免,终生难以再踏帝都。 刘相升了宰相,终能对得起他“刘相”的称号了;张跃被派去边关,也授予了大将军的名号。 狐狸听闻后,笑得狡诈:“阿瑶,你说要是鼠辈们知道你并非真正的皇上,那粒朱砂是孤为你施的法,他们会有多绝望?” 瑶沧轻笑。 她与顾宁,脖上都生着一颗朱砂,不过位置不同罢了。每每上朝之际总会涂上厚厚的粉末将其掩盖,无非早就注意到了顾德全飘忽的眼神。之前虽有怀疑,却没有证据证明苏顾二人的关系,这下,总算除掉了两个隐患。 “这两人的死早在朕意料之中。不忠于人主的臣子,到头来只会反咬他的主人。拖到现在才处理,只不过是想将祸端清理得更干净一点儿罢了。” “哦?这么说,若是孤不出手,这二人照样得玩完咯?”狐狸眯着眼,半开玩笑半认真道:“看来孤的阿瑶,倒是个谋略的专家。” 瑶沧回敬:“狐狸也不是省油的灯啊。从前叫朕阿瑶的,现在想起来,坟头草都怕有两米高了。”外加威胁。 蠢狐狸这才收住话头,转道:“那阿……小瑶沧,便唤孤阿玖好了。这个名字,可不是一般人能叫的喔!” “好的狐狸。”瑶沧淡淡道。 “……”狐狸一脸凌乱,黑着脸闷闷地走开了。 回过神来。 她想起,裴珏就是在那次事件之后才离开的。 看向手中的纸条。 狐狸说,朝中一切正常,让她安心寻找鸾凤的下落。 话是这么说…… 可那个见鬼的文试怎么办啊! 最后 顾宁的消息也很快传了回来:原来当年,送龙子出宫的人马分了五路,每路去往不同的方向,且车中皆有一个将将六岁的孩童。 顾宁追查之时,将这五路一一找了个遍,发现其中三个被人截杀,当年便消失了踪影。 还有两个,一个痴傻不成器,一个是个男孩儿,显然不是他们要找的人。 虽然这个消息并不见得有多好,但是这反倒打开了另一条思路。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即是最安全的地方,皇帝老头会不会将自己的孩子安置在宫中呢? 真相只有一个。她派出去的几路暗探终究带回了当年服侍过先太后、不知何故忽地消失在宫中的宫女,确认了老妈子的身份。 随后,她向老嬷嬷询问当年之事的一些线索,很快,心中答案便得到了确认。 一边急派信件让顾宁停止调查、速度回宫,另一边召集刘兴张跃及赵朗坤一行人,向他们说明事情的真相,为日后之事做好准备。 得知实情的刘张赵震惊万分,纷纷恳请女帝留下,却换来了永乐的摇头。 身处乱世,实则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但若能挣脱束缚,换取一条自由之路,倒也不虚此行。 不过,得知之前的顾宁实为女帝假扮的事实,二人义愤填膺:在自家主子面前,这丢人可丢大发了。 第十章顾宁回来了。一路飞奔,回来时风尘仆仆,匆匆泡了个澡。正好赶上重阳,也不急着谈论大事,与永乐约着出游踏秋。 这天是个秋高气爽的好日子,郊外菊花开得正欢,层层叠叠的花瓣重重铺开,衬得娇嫩的蕊心小巧精致。 二人轻装上阵,永乐戴着顾宁的面具,活像一对双胞姐妹花,不时引得路人侧目。 赏菊、吃重阳糕、喝菊花酒,二人无比享受这样安宁的时候,却也有麻烦自动找上门来。 “两位姑娘姿色不错呀!尤其这个爱笑的小妹妹,真是可人呢,爷心都给你暖化了!”一个醉鬼,穿得倒是极好,都是上等布料,不过言语着实不中听。 顾宁收起笑,护在永乐身前,忽而冷冷地望向他,气质陡然不一样了。 那个醉鬼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依旧半眯着眼以言语挑逗她们:“看这身段……啧啧啧,两位美人儿可否有婚配?与爷同行如何,可亏待不了你们!”他身后跟着的小厮也满口附和,直说得让过路看热闹的人围成了一个圈。 永乐没动。顾宁可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温柔,招惹了她,恐怕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何况……她生平最恨轻浮之人,这醉鬼,惨了。顾宁没受什么影响。那醉汉被她的铁鞭抽得浑身是伤,倒着挂在郊外一棵歪脖子树上,那些小厮看着顾宁还以为见了恶鬼,也不知四下散开是去哪里搬救兵了。 两人依旧开开心心回了宫,也没关心起后续,当个见闻一下子抛诸脑后,毫无烦恼。 她们没有想到,这件事居然会对她们,哦不,准确来说是顾宁,产生如此之大的影响。 此为后话。在众人眼里,与永乐相反,顾宁温柔和蔼,平易近人。她常挂着笑脸,让人觉得如沐春风;笑起来脸颊上会现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更显得甜美可人,让人想疼到骨子里去。 便是这样的一个人,自小陪伴永乐长大,深得永乐信任。一见面,顾宁先给众人温温柔柔地行了个礼。 刘张二人下巴都快惊掉了:这个顾宁姑娘,可比之前的那位温柔太多太多了,相比之下简直就是两个极端。 永乐版的顾宁不爱笑,总是冷冷的,原本姣好的容貌,一下子大打折扣;这个呢,柔和大方,让人不自觉地想亲近,一下子便增色不少。 尤其是这个笑,单纯美好,好像自己那个初恋……咳咳,两人及时止住了自己不恰当的想法。 要知道面前这位,很有可能便是自己未来的主子呢!没错。顾宁,就是那个传闻里的龙之子。 顾宁抱了抱永乐。来之前,她便已经知道了此行的目的,虽然这个身份让她大吃一惊,不过此前隐隐约约地也有所察觉,倒不至于完全无法接受。 永乐看着她,只问了一句:“你愿意吗?”多年后,顾宁回忆起这时的一幕,仿佛又看到了永乐温柔的眼神,仍旧是感慨万分。 顾宁甜甜地笑。十年相处,二人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明白此中含义。永乐点点头,摸摸她的头发,轻道:“那么以后,这个国家和我亲爱的朋友们,就都交给你了。”说完,她转身,拿出一卷早已准备好的圣旨,摊在众人面前。 老皇帝不准备束缚她一生的自由,但也没有将身世告知于她,只称时机到时,把圣旨拿出,便能潇洒离开。 圣旨上写着 “辜宁”。这两个字,才是顾宁的真实名字。六岁以前,辜宁由奶妈带离抚养,其实并不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份。 为了掩盖狸猫换太子的真相,直到最后,老皇帝也没有将至亲至爱之人拖入皇权的争斗之中。 至此便可看出,老皇帝对辜宁的一片苦心。不过永乐倒没什么甘不甘心的。 毕竟坐了这么久皇位,享受了富庶与锦衣玉食,为这个国家出力倒也理所应当。 辜宁自小跟她,帝王权谋,也学了个十之八九,把持朝政也没什么问题。 有了这道圣旨,退位便更顺理成章,只不过……她望了望辜宁的眼睛。 那里有理想,有信念,有希望,但是多了一份野心。不管怎样,有野心也是好事,只是但愿辜宁不要太拼命,也要多照顾照顾百姓和自己,不能把命也给搭上了。 后事都交代好了,未来的路怎么走,对于永乐而言也是个未知数。不过手持《山海经》,卷内各种神秘的妖怪,她倒是很想去见识见识。 还有自己的身世,排除掉皇室后裔这个选项,自己到底从何而来,又该去往何方呢? 走的时候确实潇洒。除了衣服外,她只带上了寒苍雪,因此轻便而快捷。 新帝登基的仪式赶在吉时,经过一系列繁琐程序交接完毕后,国号由 “永乐”更名为 “长安”,至此,开始了宸国新的纪元。狐狸阿玖也离开了。这个妖孽,说没有永乐的地方便不算皇宫。 又因为有要事在身,和永乐打了个招呼便踏上了旅途。至于她的后宫嘛……这走了一个,也只剩个陈景钰了,不过她没管,毕竟不熟。 宸国江山易主之事在各地掀起轩然大波,然而经过各国主动试探后,发现新帝依旧是个惹不起的主儿,挑衅便渐渐转无。 加之宸国之前便有过旧皇禅位的先例,因此虽然消息来的劲爆,倒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 旧帝永乐去了哪里,今在何方,从一时的话题与热度,也逐渐冷却消失。 所有的传奇故事,淹没在历史的尘埃里,寻不到半点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