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不是明神宗 第二章 孙丕扬献石 第三章 怎么就到了财匮民穷的境地了呢 第四章 众人皆以为朕是暴君 第五章 蠢蠢欲动的顺义王 第六章 科道官这种生物(上) 第七章 科道官这种生物(下) 第八章 这一年的努尔哈赤还不是努尔哈赤 第九章 屡辞不退的李成梁 第十章 立誓不叛大明 第十一章 努尔哈赤的政治联姻 第十二章 被女真三部均分的贸易敕书 第十三章 郑贵妃其人(上) 第十四章 郑贵妃其人(下) 第十五章 八大皇商之首的亲爹 第十六章 建州女真的鸣镝箭律法 第十七章 皇商还是皇商 第十八章 潞王朱翊镠其人其事(上) 第十九章 潞王朱翊镠其人其事(下) 第二十章 洋人的钱不好挣啊(上) 第二十一章 洋人的钱不好挣啊(下) 第二十二章 朕拿国产换私产 第二十三章 我大明祖制是广开言路 第二十四章 既主剿又主抚的辽东 第二十五章 润物细无声的贸易对策 第二十六章 朕不指望大明人人是海瑞 第二十七章 努尔哈赤的首任顾问兼汉学老师(上) 第二十八章 努尔哈赤的首任顾问兼汉学老师(下) 第二十九章 努尔哈赤的直觉(上) 第三十章 努尔哈赤的直觉(下) 第三十一章 抚顺马市 第三十二章 马市上的小买卖 第三十三章 无波无澜的万历十五年 第一章 海贸之利实乃为百姓所获(上) 万历十六年,一月十日。 恰如李太后所说,明朝宫廷的新年果然是大宴小宴不断。 朱翊钧虽然身体不好,但吃饭究竟是坐着的,因而竟也为此忙得脱不开身。 其中虽则朱翊镠进宫了几次,但也只是按例参席,远远地跟着众人向朱翊钧敬了几次酒。 好容易到了正月初十,新年的朝宴宫宴都告一段落,朱翊钧这才悄悄地让李太后把潞王召进宫。 朱翊镠今日穿着一件洒线绣经皮面戏珠龙葫芦景补子蟒服,下巴圆润润的,仿佛他过年吃的肉菜都补到他身上去了。 他甫一出现,并不用说话,凭他敦实的形象,就能将一整个慈宁宫忽然变得喜气洋洋。 朱翊钧觉得历史上李太后偏爱潞王是有原因的,朱翊镠从外表到内心都像极了年画娃娃,这种由内而外的单纯和憨厚是很讨李太后这种中国女性长辈喜欢的。 朱翊镠一进屋就跪下来向太后和皇帝拜年,这种叩头拜年的习俗在明代就已经盛行于京城朝野。 但朱翊镠这一拜一叩,却显得格外真挚而热忱,仿佛这习俗是专为他成例的一般。 李太后一见他这般就乐得合不拢嘴, “快起来,快起来,都是一家人,不用这般多礼。” 朱翊钧也跟着叫起, “是啊,四弟,先坐罢。” 朱翊镠扶着腰带起了身,在李太后身边坐了下来。 李太后立刻让宫女上了茶,又忙着问朱翊镠可想吃甚么点心。 朱翊镠笑眯眯地道, “这几天光皇上赐的就够我吃的了,来老娘娘这儿,就不贪嘴了。” 李太后道, “下了雪本该吃‘烩三事’的,先帝从前就爱吃这个。” “烩三事”其实就是指大锅烩。 明穆宗在年节所吃的大锅烩,是将炙蛤蜊、炒鲜虾、田鸡腿、笋鸡脯、海参、鳆鱼、鲨鱼筋、肥鸡、猪蹄筋共烩一锅,雪天进食,其乐无穷。 朱翊镠笑道, “我在府里自己吃过了,就不劳烦皇上和老娘娘再让光禄寺开火了。” 朱翊钧笑了笑,知道朱翊镠这是没办好差事,所以先做出一番心虚的模样,于是道, “那就上个百事大吉盒儿罢,年节里总得吃个零嘴甚么的。” 明宫正月所食的“百事大吉盒儿”,就是柿饼、干荔枝、圆眼、栗子、熟枣一干的水果零食,每种精挑细选一些,分类装在一整个食盒里。 皇帝亲自开了口,朱翊镠便不好再拒绝。 很快就又有一个宫女捧了百事大吉盒儿上来,轻轻地搁到李太后和朱翊镠中间的小几上。 许是那宫女相貌秀丽,她放下食盒转身离去的时候,朱翊镠还着意盯着她的背影多看了两眼。 李太后像是没看见朱翊镠的眼神走向,只是亲自褪下护甲套,开始替朱翊镠剥栗子, “有甚么话就尽管回罢。” 李太后边剥栗子边道, “这事情好赖,皇上早听那些跟着你去的锦衣卫说过一遍了,你也不必瞒着了,有甚么难处,照实说就是。” 说罢,便往朱翊镠口中塞了一个刚刚亲自剥好的栗子。 朱翊钧哪里会看不懂这出“母子情深”,闻言只是笑道, “朕让四弟办差,是想名正言顺地多给他赐些封地,又不是刻意为难他。” 朱翊镠嚼了两下栗子,直嚼得满口香甜, “景王叔叔的湖广那四万顷地,臣实在是无力受之,皇上还是赐给别人罢。” 朱翊钧笑了一下,道, “咱们天家的钱、天家的地,四弟却非要让给外人,可真是教朕寒心。” 万历皇帝终究是太祖高皇帝子孙,形貌再如何孱弱,总是笑时比不笑时更可怕。 朱翊钧行了半年多的祭礼,今日总算是变相地继承了这份特有的帝王气质。 朱翊镠苦着脸道, “皇上,海贸之利非海商独有,实乃闽浙粤三省百姓共分而食之。” “《论语》尝云君子之道,是乃‘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臣无惠无义,实在不敢与民争利。” 朱翊钧道, “如今天下盐商不止数万家,天下盐店亦不止数万处,难道还不足以易以海贸之利吗?” 朱翊镠摇头苦笑, “杯水车薪。” 朱翊钧皱起了眉。 其实这一点在派出朱翊镠去南方之前他就已经考虑到了,但没想到情况会这么严重。 自隆庆开海以来,中外商人们为了追求利润最大化,不再利用朝贡贸易体系,转而建构独立的区域贸易体系。 而在这个新的贸易体系中,商人成为主角,国家反倒成了陪衬。 利润的诱惑以及商人们求利生存的动机,使得运作海贸的队伍不断壮大。 若要“中国制造”能顺利地送达欧洲人手中,中国的商人就必须加强分工与相互协作,并与外国人一起构建起一个紧密的海上贸易网。 这一因素显然会使得沿海省份参与海贸的人员构成变得复杂化。 倘或各个阶层都加入海上贸易的经营并以此谋生,那朝廷的确很难轻易就将这桩生意占为己有。 李太后又剥了个栗子,转身却递给了朱翊钧, “皇上,我多句嘴,你四弟是不成器,但商人的饭碗好抢,老百姓的饭碗不好砸。” “这事儿就算不是你四弟去办,而是再派一个一模一样的‘朱纨’去,他也是要回来跟皇上叫苦的。” 朱翊钧默默地把栗子放进了嘴里。 李太后又道, “天下的盐店再多,它不可能多得过三省的百姓。” “皇上即便把盐店换给了海商,可这食盐之利究竟还是从百姓身上来。” “海贸归了朝廷,皇上换一批自己人去管,砸的就是百姓的饭碗。” “这一来一去,百姓吃不着盐店的利润,反丢了海贸的银钱,他们不把潞王府掀了才怪!” “我知道皇上是好心,但你四弟他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不等人家来掀他,他见势不妙,自己就先举手投降了。” “皇上要想骂,那就骂罢,这人胆子小啊,老子不管多能耐他都改不过来。” “先帝是没法儿跟你四弟计较了,皇上要想管教,我也不拦着,只是这年节里哭嚎不吉利,皇上要想动刑处罚,最好还是要等到年后。” 李太后是一贯的小骂大帮忙,朱翊钧一看就知道这对母子早就事先分好了角色,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地演戏给自己瞧。 事已至此,光数落朱翊镠也无济于事。 朱翊钧咽下了栗子,淡声道, “老娘娘这话说的,这海贸的钱收上来就是咱们一家人的,现在朕让四弟去收外人的钱,外人不肯交,那是外人不对,朕怎么会因为外人而责罚四弟呢?” 朱翊镠微松了一口气。 朱翊钧又发问道, “四弟,你且说说,闽浙粤的那些百姓是如何参与海贸经营的?” 朱翊镠一下又坐正了身子, “那途径可多了,基本上算是方方面面都参与了。” 朱翊钧道, “具体来说呢?” 朱翊镠想了想,道, “其实罢,这海商不全是‘商人’,就臣于南方所见,下海经商者不仅有地方大族、地主商人,还有渔民、船工、游民以及沿海的下层百姓。” “臣之所以不敢妄动,就是因为这些下海经商者之中,下层贫民占多数。” “就算仅论海商,那也有商主、船主、散商之分。” “据臣所闻,商主与船主一般是当地的势家大族,他们不仅有资金建造海船,购买大量货物,而且还有能力打点官府。” “商主不一定亲自出海贸易,而是将资金或货物交给他人,由他人代为出海贸易,这一点和晋商的‘东家’很是相像。” “有些商主也自己建造船只,将船租赁给商贩或雇佣水手出海贸易,不过由于海贸有风险,他们怕人财两空,所以一般会去雇船主。” “船主就是指自己拥有船只的那些人,他们会亲自出海,或是自负盈亏,或是受雇于商主,这都不一定。” “臣记得嘉靖年间那个被俞大猷击败的海盗林道乾就是船主,简直是无法无天。” 林道乾是晚明时期,广东潮州著名的海盗首领,嘉靖四十五年时被俞大猷所败,后来索性自行出海去了泰国,在那里裂土封王,成了勃泥国王的驸马。 并在泰国南部的海澳中建了“道乾港”,还要求暹罗国王不要理睬明廷搜捕他的命令,否则就联同勃泥国进攻暹罗,因而使得暹罗国王对他言听计从。 林道乾在勃泥国的逍遥一直持续到了万历八年。 万历八年时,两广总督刘尧诲设法联合居澳葡人再剿林道乾。 由于林道乾在东南亚的发展直接对葡萄牙人的贸易利益起了冲突,所以葡萄牙人表现得十分积极,不但要求主动要求出击,而且还自己装备了武器。 暹罗国王闻听消息后,也派遣使者向明廷告密。 不想林道乾纵横万里海疆,才智过人,很快就得知了暹罗国王的背信之举,他立刻发兵进攻暹罗,打败了包括葡萄牙人在内的各国敌人,掠走了暹罗国的大批船舰扬长而去。 虽然林道乾早年留在广东潮州的部众被明军打败了,不过本人的结局十分不错,明廷始终奈何不了他。 他最后在勃泥国自行称王,也算是晚明时期海外华侨的杰出领袖之一。 朱翊钧想起林道乾,不禁就有些痛惜这么好的人才无端就变成了泰国人, “嗳,林道乾此人,不提也罢,四弟再说说散商罢。” 朱翊镠继续道, “散商就是一般百姓,他们一般是采取合伙或者依附势家大族的方式下海贸易,以分摊成本,抵御风险。” “有的散商是搭乘船主的船只,船主向其抽取一定的银子,散商各自贩卖各自的物品,有的散商是合伙建造船只下海贸易。” “除了商主、船主、散商外,每条出海船只上还有数量不等的船工,这些人各有所长,基本上都是靠出海吃饭的,老家也没甚么田了。” “就算皇上让他们回去种田,那也比不了出海,搞不好就会闹起来。” 朱翊钧想了想,道, “你说得这些,还只是和行船有关的百姓罢?” “倘或海商要拿中国制造的货物出海去卖,那这些货物也得有人制造、有人运送、有人经销罢?” 朱翊镠笑道, “皇上圣明,据臣所见,这一笔运送海外的货物从生产到装船,其中环节项项有利可图,以此为生的百姓更是数不胜数。” 朱翊钧淡笑道, “哦?不知这些环节其中,又有哪些关窍呢?” 第二章 海贸之利实乃为百姓所获(下) 第三章 我大明自有国情在此 第四章 洋人有甚么了不起 第五章 朕就想要那倭国不要的 第六章 优势与弊端并存的大明水师 第七章 用文化自信恢复四夷馆旧制 第八章 让皇帝也不好责罚的阳奉阴违 第九章 传令努尔哈赤入京朝贡 第十章 朕的拒谏表示得十分婉转 第十一章 努尔哈赤的对策 万历十六年,二月二十五日。 辽东,李成梁府邸。 “听闻皇上传令辽东,要儿子赴京入贡,以示忠心。” 努尔哈齐坐在下首,手中的弓箭换成了怀里的琵琶, “儿子特意向龚先生学了一曲,想以此献予天子,不知父亲意下如何?” 努尔哈齐一面说,一面在嘴角衔起一丝薄笑。 他的双眸黑亮亮的,亮里头浸着湿、透着润,跟辽东的旷野很不协调。 在朔方远地,要么冰雪,要么烈日,要么长风怒号,要么飞沙走石,湿润的、明亮的景象极为罕见。 偏生却长在努尔哈齐的眼睛里。 无论他的继承人皇太极在《清太祖实录》中如何删改他父亲的事迹。 将他编撰成平淡无味的战神也好,将他描绘成独爱于孟古哲哲的情种也罢。 史册中再失真的形象也无法遮盖住努尔哈齐的这一双眼睛。 皇太极不懂他的父亲,他继承了他父亲的权势,内心却对拥有这样一双眼睛的小鞑子无比鄙夷。 皇太极想要的父亲是《清太祖实录》里面的那个由他虚构出来的清太祖。 那个史书上的清太祖杀伐果断,百战不殆,无所畏惧,只知天下而无有情爱。 皇太极无疑是轻视他父亲的。 否则他怎舍得将一个活生生的人抽去血肉,塑成了一座全无心肝的满清牌坊? 万历十六年的努尔哈齐有血有肉,有情有爱,他是长于刀下的骚鞑子,山海关外的海东青。 旷然如空的天地开了他的窍,甚么样儿的文明产物到小鞑子手里都是一学就会、一点就通。 此刻努尔哈齐抱着琵琶,目不转睛地看着李成梁,眼里像是蕴着一簇火,酿着一捧雪,又像是扑棱着一只蝴蝶。 李成梁却兀自低着头呷茶。 他这会儿的心里或许是有些懊悔的。 养鹰的人会把鹰的眼睛缝起来,慢慢地熬它;驯马的人会用马鞭笼头,让它忍受百般折磨。 而他用三年养出的小鞑子却仍是出尘清静的烈焰,拥有的是萨满祭神的宁静魂灵,信仰的是杀尽世人以飨不朽的长生天。 全因他自己的不舍,才成就了一个血肉丰满的努尔哈齐。 其实李成梁是完全可以制止他的,建州酋长赴京入贡一事由顾养谦和张国彦监督,天子如此决断,他李成梁还能揣摩不出那颗反复无常的圣心? 但他甫一抬起头来,就被努尔哈齐的眼睛说服了。 皇太极不知道他父亲年轻时的眼睛会说话,就像他假装不知道清太祖的毕生所爱是汉人。 “好。” 李成梁又呷了口茶, “你唱。” 历史上的努尔哈赤当然精通琵琶,小鞑子从来不吝于展现他的音乐才华。 这份慷慨倒是不分高低贵贱的。 譬如万历二十三年,朝鲜使者申忠一拜访佛阿拉城时,努尔哈齐就在宴上弹着琵琶,与这位朝鲜使臣又唱又跳。 抛去清太祖的光环,小鞑子其实是个再寻常不过的男人,既非豪杰,亦非恶鬼。 北地干冷,努尔哈齐手中的琵琶显然是经过保养的,大弦嘈嘈,小弦切切,如珠如玉。 又像弓箭射出去的光,刀剑打斗相缠时弯折的弧,锋利之中自带冰冷。 好在龚正陆是浙人,学的是吴音,教的也是吴音。 因而努尔哈齐一张口,唱的也吴音痴缠绵密的腔调。 但听他头一句便唱道, “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 李成梁的茶咽不下去了, “宫商紊乱,荒腔走板。” 李成梁将茶盏往旁边一放,毫不客气地开口道, “你选甚么不好,非要唱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 努尔哈齐顿时停了下来,他怕就怕李成梁不说话, “此曲乃是取‘归汉’之意,儿子不通文史,只知‘文姬归汉’是出自《三国》典故。” 李成梁道, “蔡文姬归汉,乃是重回故土,哪里是你这般唱得?” 别的文史努尔哈齐一概支支吾吾,谈到《三国》却是他的所长, “母子相诀,文姬自是悲戚。” 李成梁回道, “蔡文姬是为匈奴所俘,虽生二子,但实为匈奴所迫,有生之年得以归汉,已是万幸,何来悲戚之说?” 努尔哈齐手一拨弦,“铮”地一声,清越乐音荡出岁月悠悠, “父亲怎知文姬不爱那左贤王?” 小鞑子那一双精彩无比的眼睛在李成梁身上一动不动, “曹操赎她,只是为了她腹中的诗书,而文姬遇到左贤王时,却是身无长物。” “左贤王却依旧能怜她惜她,将她和其他匈奴女子一样养在帐中,教她像匈奴人一样活下去。” “文姬才情卓绝,怎能不知那匈奴与大汉之间,谁为真心相待?” 努尔哈齐这一招是很绝的。 堂堂清太祖以女子自比,把匈奴和大汉的位置都颠倒了过来,直要把一个辽东总兵搅得不顾原则,不分敌我,不辨是非。 李成梁偏了下头,嘴角也跟着他那偏头的幅度弯了一下,他早发现鞑子是不要脸的, “汉人的故事逻辑,同外夷的总是有点儿不一样。” 努尔哈齐道, “匈奴人也是有感情的。” 小鞑子的目光像是要在李成梁身上烧出一个洞, “儿子就不明白了,为何汉人的史书里,外夷总是十恶不赦,好像他们不堪为人似的。” “倘或《三国》能像记述曹操、刘备那样,记下蔡文姬与左贤王在匈奴时的事情,或许这首曲子就没那么不合时宜了。” 李成梁不语。 努尔哈齐放下琵琶,又自顾自地接口道, “不过天子要杀人,这被杀之人唱甚么曲子都不合时宜。” 李成梁淡淡道, “你怎知皇上要杀你?” 努尔哈齐回道, “儿子自己猜的。” 李成梁笑了一声,道, “性命攸关之事,你竟也靠直觉猜测?” 努尔哈齐终于垂下了眼帘, “我朝定制,女真入贡,应于每年十月初一日起,至十一月终止,如次年正月以后到边者,边臣奏请得旨,方准验放。” “如今还不到三月,年节才过,皇上就特旨传令蓟辽总督,指名监督我建州入贡事宜,父亲难道就不觉得可疑吗?” “倘或单是为了我建州称臣朝鲜一事,理应一视同仁,下旨要我建州与朝鲜同时入贡才是。” 李成梁淡声道, “你当初上表称臣朝鲜,不就是打着寻机示忠的主意?” “这会儿终于得了好处,怎地反倒疑神疑鬼起来了?” 努尔哈齐笑道, “儿子的好处都是父亲给的。” “再者,王缄一被革职,这辽东理应唯父亲与顾巡抚马首是瞻才是。” “皇上既然革了王缄的职,理应是在表示对父亲与顾巡抚的判断十分信任。” “可儿子的进表一上,皇上虽然明面上赏了进剿叶赫的士兵,但转身却又下旨要顾巡抚监督儿子赴京朝贡,这分明就是不赞成父亲与顾巡抚扶持建州。” “但倘或皇上不支持扶持建州,下旨明说便是,或是干脆调了父亲与顾巡抚的职,换一个愿意扶持其他部落的将领来辽东,也不是不可为。” “如今皇上既不换人,又不下旨,只是要儿子入京朝贡,岂不就是想诱杀儿子,所以才不想陡然换将让儿子起疑?” 李成梁道, “或许皇上不是不支持扶持建州,只是对你心存疑虑,或是仅是因为恼了你称臣朝鲜,因此想听你亲自表忠一番呢。” 努尔哈齐道, “那这就更奇怪了,儿子不过是小小建州左卫指挥使,是不是对大明忠心耿耿,全凭父亲和顾巡抚的一句话。” “儿子称臣朝鲜在前,明军进剿叶赫在后,父亲与顾巡抚既然用兵叶赫,便已是替儿子向皇上表了忠。” “皇上不信儿子,却不知是不信建州,还是不信父亲与顾巡抚呢?” 不得不说的是,皇太极删史绝对有一定的缘故。 大清后世子孙要是知道他们的太祖皇帝起家是靠把自己的功过绑定大明辽东总兵的患得患失,哪里还会相信清太祖百战百胜是全因武功太盛呢? 但这一招在万历十六年却仍是战无不克。 李成梁笑了笑,道, “皇上信与不信,也不是我能左右的。” “如今皇上明旨要你入京朝贡,我若替你回绝,岂非更加惹人生疑?” 李成梁的话说得十分冷漠,但努尔哈齐却从中听出了极大的让步, “儿子当然不愿父亲以身犯险。” 李成梁又笑笑,也不点明“以身犯险”的其实是努尔哈齐, “哦,是吗?” 努尔哈齐咧嘴一笑,道, “儿子这几日细细研究了一番朝廷定下的朝贡路线,心下忽然生出了一个主意,只是不知父亲允准不允准。” 依照明廷的规定,女真各部到京城进贡都要顺沿驿路前往。 明朝有较为发达的驿站系统,为各路朝贡人员提供方便并予以安全保障。 身在辽东的努尔哈齐若要带队朝贡,就必须运用车辆、马匹驮运着贡品,先由佛阿拉行至开原,再沿着明廷规定的路线运行两千余里,到北京进贡。 且明廷对于入贡事宜设有专门机构管理,在地方有都司等机构检验,在京师则由礼部主客清吏司管辖,并专门设立“会同馆”负责接待。 每逢女真人入贡,为了达到羁縻、笼络和控制效果,朝廷不仅要设宴款待,还要对进贡人员予以赏赐。 因而明廷对于女真人的朝贡极为重视,不仅在时间、地点和路线上有明确而严格的规定,而且还设有翻译和贡品检验机构,并派专人负责伴送及宴请。 也正因此,当朱翊钧下定决心对努尔哈齐痛下杀手之时,这些规定陡然就成了悬在努尔哈齐头顶上的一把利刃。 建州女真入贡,随行人员最多不超过五百人。 朱翊钧只要派人在任何一个环节上设下埋伏,努尔哈齐必将插翅难逃。 李成梁看着神采奕奕的小鞑子,突然很想告诉他,蔡文姬当然知道左贤王并非真心待她。 左贤王若是爱她,莫说拿金壁来换,就是曹操把汉家天下让给了匈奴,左贤王也不会舍得放蔡文姬归汉。 可惜左贤王终归是匈奴。 他若能如曹操一般珍惜蔡文姬的才气英英,文姬一定会像爱上汉人一样爱上他。 “哦?甚么主意?” 李成梁淡淡地笑道, “你先说出来,我再看看能不能允。” 努尔哈齐笑着回道, “儿子是想,既然朝廷规定,建州朝贡一定要经过开原,而开原又是叶赫与哈达争端始发之地。” “那儿子途径开原朝贡之时,忽然遇见叶赫‘逆酋’因不满朝廷进剿而‘劫贡’建州,因意欲向朝廷示威,而使得建州贡使不能成行,似乎也是情理中事啊。” 第十二章 祸水东引与制衡三方 平心而论,努尔哈齐这个“假装受劫,嫁祸叶赫”的主意并不算糟糕。 在晚明辽东,“劫贡”之事并不少见。 莫说万历十六年的建州女真,就是当年实力尚未完全衰落的朝鲜,也曾因朝贡屡次被扰而在正统元年至成化十六年先后五次向明廷奏请更改陆路贡道路线。 辽东的地理环境一向不甚理想,除了少数戒备森严的大城市之外,明廷提供给东北外夷的驿路路线常常是几百里路途几乎没有人烟。 倘或路程之中出了甚么岔子,使得使臣行队在使行途中没有在规定时间到达明廷所提供的驿站,那便只能风餐露宿。 而且由于东北亚朝贡的部族太多,常常会出现两个部族同时称臣明廷,而一方劫持另一方贡品,甚至威胁贡道安全的情况发生。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了明末,在后金崛起之后,皇太极索性把“劫贡”发展成了“挟贡”。 当时后金意欲征服漠南蒙古,与察哈尔部兴兵向抗,察哈尔不敌,只好向西迁走,压迫原本在宣化和晋北边塞外的喀喇沁和土默特。 由于喀喇沁想对付察哈尔,便联盟后金,请求皇太极发兵援助。 于是皇太极发动了对察哈尔的三次西征,在他抵达土默特部的归化城后,便得到了利用土默特部的名义,与明朝展开马市贸易的机会。 由于皇太极进军太快,明军缺乏防御应对措施,大同和张家口两地明军很快都选择向清军妥协,纵容当地商人与清军进行马市贸易。 这就是晋商在后世变得臭名昭著的原因之一。 实际上,冒用、挟持其他部落与明廷展开合法贸易在晚明极为普遍。 尤其明廷一向视蒙古为心腹大患,意图想用朝贡贸易来分化蒙古内部,使得他们自相残杀。 所以其后期对东北亚外夷的贸易政策便以扶弱压强为基础,这就为“挟贡”创造了背景条件。 譬如当察哈尔部与明廷关系紧张时,明廷对他关闭马市,察哈尔就长期冒用内喀尔喀巴林、乌齐叶特两部的名义,到广宁挟贡、到开原马市挟赏。 因此在皇太极西征成功后,清军和清军的八旗买卖人,借助土默特部的名义,到大同和张家口来和晋商贸易,明廷的地方官员因为已经习以为常,对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也就造成了大明灭亡前,明清两军在阵前势如水火,而在后方的张家口,晋商与八旗子弟的贸易往来依旧如火如荼的畸形景象。 万历十六年的努尔哈齐当然没想到“冒名挟贡”这样的绝妙点子,但朱翊钧的旨意给他造成的危险感,使他间接地变成了这个绝妙点子的发起人。 努尔哈齐的想法是这样的,纳林布禄刚刚被明军进剿,心中必然不满。 此时若是再发现建州女真取代了南关哈达的从前的位置,他努尔哈齐成了第二个被扶持的王台,又因此赴京朝贡宣示忠心,纳林布禄必定更加愤愤不平。 人在气极之下,当然甚么不理智的事情都能做的出来。 他努尔哈齐忠心耿耿,为入京朝贡而率领建州使队途径开原,不料猛然被“不明军队”所劫。 不但朝贡不成,还死伤惨重,如此则自然要休养生息,待贡道上的不明威胁全然去除后才敢重新上路。 反正开原马市的争夺原本就在叶赫与哈达之间,那联合蒙古科尔沁的可不是建州女真。 或许辽东边将为不愿再起边衅而不去“明奏”叶赫之名。 但没关系。 只要能假装受劫,将劫贡的罪名顺利嫁祸给叶赫,那在天子心中就会留下一个疑影儿。 皇帝虽然不会因此而以为建州女真软弱可欺,但他一定会认为辽东不止他努尔哈齐一人应诛。 万历十六年的小鞑子虽然没搞清楚自己怎么忽然成了大明天子心中非杀不可之人,但他的适应性和他儿子皇太极一样强。 既然皇帝以为自己是个威胁,那自己就只能努力把天子心中的威胁程度缩小。 在不缩减自身势力范围的条件下,也只有在皇帝心中“制造”出另一个更大的威胁这一个办法了。 不过这一招“祸水东引”必须要得到李成梁的配合。 为了求得李成梁配合,小鞑子恨不得使出十八般武艺,还只恨自己不是真文姬。 可见皇太极后来对他父亲那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轻视并非全无根据。 “‘劫贡’之事虽不少见,但也只能拖延一时。” 李成梁沉默良久,终是接过努尔哈齐的话头道, “依朝廷定制,建州一年入贡一次,现在才不到三月,万一到了十月,皇上再想起你来,赏你‘朝贡之恩’要你赴京,难道那叶赫还能正正好好地再劫你一次?” 努尔哈齐道, “有何不可?” 李成梁道, “贡道接连出事,辽东边将亦有责任,且不说皇上如何想,这贡道原也不止一条,朝廷若强令你换条道走,那叶赫还能也跟着你换条道劫掠吗?” 努尔哈齐道, “朝鲜不就提过要换一条贡道,朝廷最后不也没有应允吗?” 李成梁道, “那可不一样了,大明与朝鲜既是友邦也是近邻,几十代人积累下来的盟藩之谊,自然也好生维护。” “朝廷不许朝鲜换贡道,是为了划清两国界限,以防因此产生冲突,同时也是提防朝鲜使臣探听辽东地区的情报。” “这是为了两国长久而宜,且朝鲜之诉被驳回后,朝廷很快就为朝鲜使团修建了‘东八站’,且看蒙古、女真,哪一个有朝鲜的待遇?” “可现在皇上要杀你,便是一心只想将你诱入京城,莫说许你换条贡道,你就是把贡品都换成了泥石,皇上也不能不允了你。” 努尔哈齐忙将琵琶搁到了一旁,郑重地站起身行礼道, “还请父亲为儿子指点迷津。” 李成梁看他一眼,转而悠悠笑道, “你啊,就是太实心眼了,称臣这种事怎么能放在嘴上说呢?” 努尔哈齐直起身,一双亮眸扑棱扑棱,好像是头一次听到有人用“实心眼”这三个字来形容他。 李成梁又道, “你若想巴结朝鲜,现成就有一机会,何必非要送建州的人头去呢?” 努尔哈齐奇道, “不知父亲指的是……” 李成梁轻轻一笑,启口吐出四个字道, “瓦尔喀部。” 瓦尔喀部乃晚明辽东野人女真之一,居图们江流域及乌苏里江以东滨海地区。 图们江流域一直以来都是女真人活动的重要区域之一。 金、元两朝曾于图们江南岸设置合懒路管辖该地区的女真人,而元末动乱之际,胡里改、斡朵里等万户相继南下至此,使得该地区成为明廷与朝鲜争夺的焦点。 自明朝中期开始,图们江便成为中朝两国约定俗成的界河。 瓦尔喀人便由于其所居区域的特殊性而拥有了跨越国境的双重身份。 明廷曾在图们江流域设置多个女真卫所,瓦尔喀人由此成为明王朝的臣属。 但由于其地毗邻朝鲜的东北六镇,甚至一部分瓦尔喀人本身就生活在朝鲜境内,故瓦尔喀部实际上一直与朝鲜保持着密切的联系。 他们一方面与朝鲜六镇边民从事贸易,互通有无。 另一方面,瓦尔喀也将“深处胡人”的举动汇报给朝鲜边境守官,使其能够提前对女真犯边之举做出准备。 作为回报,朝鲜给予瓦尔喀人一定的赏赐,并对其中一部分酋长赐予官职,允许其上京纳贡,这种情况同努尔哈赤的六世祖猛哥帖木儿十分相似。 不同的是,图们江地区的战略位置,比建州女真要重要数倍。 虽然瓦尔喀的部落规模不算强大,人口也不算众多,但由于它的存在同时牵涉到大明、朝鲜与女真这三股势力,努尔哈赤和皇太极两代人花了整整五十年的时间才完成对瓦尔喀部的收归。 对建州女真而言,瓦尔喀向西可控制乌拉、辉发等海西部落,向东、向北可进一步征服野人女真,向南可控朝鲜。 对朝鲜而言,图们江流域的安全是其维护边境稳定,保全六镇,防止女真进一步入侵的关键。 因此李成梁一提瓦尔喀,小鞑子便一下来了精神。 仿佛一条猎狗竖起了耳朵,连毛发都紧张地耸立着的样子。 李成梁却还是慢悠悠的,毕竟现在的情况是努尔哈齐求他, “我听说,瓦尔喀部似乎一向不太安生。” “万历十一年时,瓦尔喀首领尼汤介纠合会宁胡酋栗甫里合兵近两万余人围攻朝鲜庆源,大肆杀戮,以致庆源城内死尸遍野,牛马等物皆被掠夺一空。” “此后,尼汤介乘胜又先后围攻了干时堡、安原堡、训戎镇等地,其行径不可不谓猖狂,最终还是被北兵使申砬诱捕斩之。” “去岁时,又有瓦尔喀人先后侵入云龙近处、惠山镇及朝鲜民人耕种之鹿屯岛等处,其中鹿屯岛之役还导致了朝鲜十名将士被杀。” “瓦尔喀对朝鲜如此无礼,想来朝鲜国王李昖也常为此烦忧不已罢。” 努尔哈齐迟疑着开口道, “父亲的意思……难道是要儿子发兵为朝鲜对付那瓦尔喀部?” 李成梁见他面露犹豫,不禁笑道, “怎么?不行吗?” 小鞑子贪生怕死的本性这会儿又露了头, “瓦尔喀于图们江一带根基深厚,儿子却才定下与哈达那拉氏联姻,实力悬殊,恐怕无有胜算。” 李成梁道, “就是因为瓦尔喀树大根深,谁去打都不可能一下子把它打服,我才让你去迎战。” “朝鲜正对东北六镇之乱象束手无策,你若能替朝鲜国王分担一二,李昖自然会记得你的好处。” 努尔哈齐想了想,道, “可即便如此,李昖也不会轻易替儿子向皇上进言。” 李成梁淡声回道, “李昖是不会,但辽东的巡按御史会。” “中朝友谊天长地久,你一个小小的建州能算得甚么?” 努尔哈齐又想了想,有些将信将疑地问道, “那万一连中朝之谊都抵不过皇上诛杀儿子之心,那儿子又该如何是好?” 李成梁默然片刻,道, “那便说明皇上真正想铲除的人是我而不是你了。” 第十三章 岂能再姓爱新觉罗 第十四章 技术先进而科学落后的大明火器 第十五章 昔日罗马今安在 第十六章 陛下即为天主 第十七章 朕同意庇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