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第1章 客栈 洛阳十里路,酒家千万户。 京师繁华,久负盛名。尤其是位于魏国皇宫之南的铜驼街,乃是当世最为繁华热闹的街道。由皇宫南门阊阖门外,一直绵延至城南宣阳门,有好几里。道旁有高大的汉铸铜驼像,沿途处处商贾汇集,店肆林立,车马粼粼,楼苑密布,亭阁飞檐竞风流、诗酒弦歌逐欢处。 京城酒家众多,要论名气最大,人多热闹,生意最兴旺的,当属鼎香楼。 此楼的位置在铜驼街南端,临近京城南门,在宣阳门内。此处位置绝佳,南来北往者众多,距皇宫不算太远,又不算太近,客人可以无所避忌,放言高论。 从拂晓至日昃,往来客官皆是络绎不绝。 * 鼎香楼里的酒唤作“坛香酒”,京城凡好酒者无人不晓。掌柜姓冯,据说祖上是河内有名的酿酒师,祖传手艺。此店内既有环境上好的隔间雅座,又有热闹的大堂散桌,价钱公道,小二伶俐,生意一直甚是兴隆。 尤其每日暮时,最为热闹。各衙门忙完了一天的差事,专程到此喝酒的官差衙役也大有人在。 正始四年,五月间,洛阳城里正是不冷不热的清爽天气。不少人聚到鼎香楼里喝酒谈天。大堂东侧雅座有几位客官,正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 “无不晓,最近又有什么新鲜段子了?给兄弟们说道说道。” “那要看诸位对什么感兴趣了,是想听宫闱秘闻,公卿花园逸事,还是坊间传闻……”说话的是位三十多岁模样的人。手摇一把水墨折扇,形容颇是潇洒。 这位原本姓吴,住在城南不远的巷子里。一年四季揣着把扇子,闲来无事就好到此处喝酒唠嗑。据说他家中和某位京官沾着亲,家境殷实,颇有点见识。时间长了,就得了这么个绰号:无不晓。 “说说坊间传说呗……”送菜的小二和他熟识,玩笑惯了,快言快语地插了一嘴。 “成,那就说一个。不知各位听说了没?城东菜市口双井巷里闹鬼……” 话音陡然被街上一阵马嘶声和人群躁动声打断。 * “闪开闪开!都闪开!” 伴随着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一辆装潢华丽的红顶马车自大街上疾行而过。 “哎呦!小心我的担子欸!……” 有个货郎哥儿肩上挑的担子差点儿被人撞散了。他一边随着人群疾走躲闪,一边不满地嘟囔着,“那人谁啊?” “这人您都不识得?听您口音儿,打城外来的吧?” “这可是当今朝中红人,五兵尚书,邓飏啊!” * 马车所过之处,一片哎哟惊叫,兵荒马乱。 人群正在骚乱,前方马车突然停下! 三匹骏马同时发出吸溜一声嘶叫!前蹄高高仰起! “何方刁民,没长眼么!胆敢当街拦路,知道这是谁的车吗?”车夫手持鞭柄气势汹汹地指着前方。连右颊那颗大黑痣都透着火冒三丈! 一个挎着竹篮的十六七岁的姑娘抖抖索索地伸出手,捡起滚到地下的萝卜,涨红着脸,听那车夫一声吼,姑娘吓得浑身发抖,两只眼睛委屈地盈上一汪水。 这时,有个打着赤膊的中年汉子跑过来,不住地冲车夫作揖告饶,“对不住大爷,小女第一次进城,没见过世面,冲撞了大爷,请大爷恕罪……” * “……外面嚷嚷什么呢,真扫兴。”一个轻慢的声音自马车里传出。 绘着金丝边的车窗帘随即挑起一角。 里面坐着的华服之人懒洋洋地向外探头望了一眼,一腔不满怒火登时下去一半。 前方路中间,弯腰蹲着的姑娘颇有几分姿色,虽是粗衣布衫,却难掩天生丽质。粉面桃腮,尤其是一双杏仁眼水汪汪的,很有几分楚楚可怜。 轿中之人眯着眼,上上下下打量了那姑娘一会儿。转而冲车夫训道,“这么粗声大气做什么?懂不懂怜香惜玉,瞧把姑娘吓得……” 又换了副口气,“小姑娘,没事吧?……”这句话简直堪称和颜悦色了。 那姑娘紧紧抱着篮子,警惕地瑟缩着摇了摇头。 “你们走运了,今儿我家老爷高兴,不跟你们计较,快走吧。”车夫摆手道。 “谢谢大爷!快走快走,赶紧走……”那中年汉子如蒙大赦,赶紧拉着女儿挤进人群走了。 * “欸?这都将近酉时了,马上关城门了,此时赶着马车往城外去干什么?”有人望着马车,不解地指指点点。 “不稀奇!这些达官显贵们,哪个在寿丘里没几套庄园别墅啊,去耍乐呗……” 城西寿丘里山明水秀,风景如画,是京城达官显贵们的集聚之地。那一带多的是公卿崇门高台,飞馆重楼,诸侯相望。普通老百姓们只有艳羡的份儿。 * “一个尚书都能骄狂成这样,看这官威和排场,啧啧,简直吓死人了!……”鼎香楼的大堂角落,发出一声感叹。 “恐怕大将军本人都没他这么张狂吧?听说曹大将军平素待人还算和气,怎的手下竟如此嚣张?” 循着声音,吴不晓望了大堂角落一眼。方才说话的是位三十来岁形容洒脱的蓝袍男子,和一个穿着白衣的十八九岁的青年。 遂折扇在手中一敲,好心提醒道,“两位兄弟,听口音,不是本地人氏吧?可听过‘曹马相争’之说?此人可是曹党骨干,风头正劲,一般人哪敢惹啊。” “曹马相争?没太听过,‘三马食草’倒是略有耳闻。”那白衣青年道。 “你说的都什么年月的事了,也太孤陋寡闻了些。那西凉马腾马岱马超三父子不是早被击败,死得死逃得逃,还食什么草,坟头草倒是长老高了!” “现今京中谁人不知,朝中两派相斗,一派以曹大将军为首,人称‘曹党’;另一派是以太傅司马懿为首,是为‘马党’。不过此‘三马’远不比西凉那‘三马’威风,如今出风头的可都是曹党一派。” “吴兄所言不虚。瞅瞅人家大将军,那真是大权在握,左右亲信哪个不是朝中红人?再瞧瞧太傅党,个个儿晾在一边儿,光剩空壳子了……”看他们议论热烈,另有一人忍不住插话道。 “尤其他那二儿子司马昭最惨。你说这京里三品以上官员,哪家子孙不是子承父业,在朝内高官厚禄?就算是自请出京,也至少是一州刺使。他可好,当了个什么典农,在郊野带着一批流民带头种地呢。” “种地怎么了,我家在乡下有亲戚,据他说,就没见过典农大人这么体恤百姓的父母官,经常同他们一道赤脚下田,人和气,又没一点架子。” “干得再好有何用,不如有个好爹。谁让他姓司马呢?” 一句话说得众人哑口无言。 “这司马家……也没那么差吧?就以尚书台来说,尚书令不是司马孚吗,各部尚书自然要听尚书令的。他可是司马懿的亲兄弟。”座中一人出声疑道。 “年轻人,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我堂兄在宫内当差,据他说,尚书台那一摊子事儿在朝中最为奇特。司马孚虽然坐着尚书令的位子,日日早朝,却从不插手闲事,随手下几个尚书怎么折腾,几乎不过问……;尚书仆射李丰瞧着风采不凡,好端端一个美男子,却是个病秧子,经常称病告假,更是不管不问什么。所以,尚书台真正掌权的反倒是几曹尚书,有什么事,几曹尚书都干脆直接禀奏曹大将军了事……”无不晓又在桌上敲了敲扇子。 “哎,说起来也是世态炎凉啊,司马懿南征北战了一辈子,自从当了太傅,已被架空几年了,除了偶尔出去卖命打仗,啥都轮不着他。听说年老体衰又多病,大约熬不了两年了……” 几人不由感叹了一阵。 “看情形,马党眼看是完了!这司马懿人还没走,茶先凉了,一家子忍辱负重窝囊至此,也真够能忍的……” “不忍又能怎的?还能反了不成?” “也是。说白了,手里没兵权,有谁真把你当回事?”有位年纪略长的客官唏嘘摇头,同情道。 * “那……偌大的京城,总不至于都是两党之人吧?”那位白衣青年又道。 “自然不是,这京里可热闹着呢!除了两党,还有不少中间派,墙头草两边倒呗。”有一人快言快语答道。 “哦?说来听听?” “兄弟,今儿你算来对地方了。在这京城,可就没有鼎香楼里打听不出来的事儿。” 吴不晓接过话头,“唰”一下打开手中扇子!潇洒地挥了几下,继续高谈阔论。 “墙头派么,在两党夹缝中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或是明哲保身暗打算盘,这派大多是一些老臣,最出名的便是那个……” “是不是蒋济那个马屁精?……”有人挥着筷子,高声插了一句。 “对对!就是他!” “咳、咳咳……”角落那位蓝袍男子似是一口酒呛住了,连咳了好几声。 “有什么大惊小怪,这年头,会拍马屁才吃得开么!瞧瞧人家蒋太尉,拜将封侯官运亨通,比司马懿混得好多了……” 吴不晓瞥了他一眼,继续侃侃而谈。 “除了京城里头,在京外还有一派,那些镇守各方的都督们,手握重兵。虽在朝外,却比朝中高官都让人忌惮三分。乱世称雄,手中有兵,腰杆才硬嘛。” “这倒是。”众皆点头。 这年月,三国争霸,刀光剑影不断,笔杆子远不如刀把子有用。 “照这么说,岂不是大将军最厉害?天下兵马总都督,不是要啥有啥!”有人由衷羡慕道。 “听说那大将军印可是金子做的,金光闪闪,不知有谁见过没?” “做什么春秋大梦呢,那玩意儿除了曹大将军,谁能见着摸着?你就别做梦了,哈哈!” * “对了,听说大将军有个表弟,是京城第一名士?”蓝袍男子问道。 “您说的是夏侯玄吧?今年上元夜,我去何尚书府听过一次清谈会,有幸远远瞧过夏侯将军一面,当真是如天上明月一般的神仙人物……”一位年轻书生有些兴奋地插话道。 当世有品评人物之风,在一些好事者编纂的当朝名士排行榜中,夏侯玄品貌家世俱列榜首。他虽是本朝护军将军,手握京畿防卫重权,其人却清煦峻朗,风评甚好,颇为时下名士们推崇敬仰,公推为名士领袖。 “夏侯太初为人光风霁月,虽是曹爽亲表弟,却与曹党大多人物绝不相类,也算曹党一股清流了。”吴不晓赞同地点头道。 “也是奇了,不知夏侯府那一家子都是怎么长的,个个儿跟神仙下凡似的。夏侯玄就不必说了,他那俩妹妹也都是国色天香……” “龙生龙凤生凤呗,夏侯尚当年可是洛阳城大名鼎鼎的美男子,生的儿女自然错不了!” “好看有什么用,那夏侯徽还不是年纪轻轻就去了,可怜呐,落个红颜薄命……” * “听说,十年前,夏侯徽死因不明,极是蹊跷……”有人瞧瞧左右,刻意压低嗓音道。 “小点声!过去多年的事,你又翻出来讲什么?你忘了,当年因为有人在馆子里议论这事儿,那个疯子司马师曾当众放话说,谁再多嘴,就割谁舌头!你活腻歪了么?……” * “对对,人多嘴杂,还是少谈这些为妙,哥儿几个到这酒楼,喝酒才是正经,来来,满上……” “小二哥,再来壶‘坛香酒’!” 小二殷勤地拎着两壶酒从后堂跑出,给大堂里要添酒的客人挨桌续上。 * 大堂靠角落的一桌,坐着两人。桌上摆了半壶酒,两三样菜。身旁放着两个未打开的包袱,似是刚自城外赶路进来不久。 其中一位着深蓝色袍子,另一位穿着白衣。正是方才出言询问吴不晓的那个青年。 小二脚下快活地跑着,也给他们续了酒。 蓝袍男子扬起酒盏一饮而尽!冲小二挑了挑眉,“小二哥,酒不错,谢了啊!” * “二叔,好不容易进趟京,咱是不是该有点儿上进心,这么好酒贪杯不务正业的……” 话说到一半,被人执起筷子悻悻然用另一头不轻不重地敲了脑袋一下,“不懂规矩,有这么说自己叔父的么……” “哎,您何时教我讲过规矩了?”青年悻悻然揉了揉脑袋,面露委屈之色。 “这一晃,咱们都在此处喝了半天酒了。可别忘了正事……”青年提醒道,“话说,您准备何时拜访蒋太尉?” “年轻人,急什么?”蓝袍男子眯着醉眼,大咧咧地潇洒一笑,“好不容易来京城一趟,既来之,则安之,先喝酒快活几日再说。” “不妨仔细品品,这京城的酒有何妙处?” 第2章 早朝 第3章 交锋 第4章 叙旧 第5章 芳心 皇城西北,夏侯府。初阳和煦,静谧古朴。 这是一座多重院落。历了春去秋来,岁月更迭,依然保持着典丽安静,优雅恢宏。 “我儿回来了……”德阳大长公主曹氏由婢女搀扶着,迎了出来。 她的样貌端庄贵气,气度优雅雍容,只是随着年纪大了,两鬓有星星点点银丝,脑子也有些糊涂,时常将以前的旧事和现在之事记混。 “请恕儿不孝,不能时时侍奉娘亲左右……”夏侯玄双手撩袍,跪拜于地,给母亲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德阳一双眼睛不住望向夏侯玄身后,喃喃道,“怎就你一个回来了?媛容不是托刘嫂带话说要回府陪为娘小住几日么?怎么没见同你一起回来?” 停了片刻,她又看看身边四周,问左右道,“还有惠儿呢?……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她去哪儿了?” “媛容呢?惠儿呢?……她们都去哪了……”她怔怔自语道,脸上现出一丝迷惘之色。 “娘,我在,儿在……”夏侯玄向前跪行几步,到母亲近前,双手搁于她膝上,抬起头,仔仔细细地望着母亲。 数日不见,母亲鬓边白发似乎又多了几根。那几根白发生生刺痛了他的眼。 曾经,他的娘亲是全洛阳城最端庄美丽矜贵的妇人。他几乎难以想象,母亲有一天也会渐生华发,一日日变老。 夏侯玄轻轻抬起右手,将母亲的几根银丝鬓发掖至耳后。血脉相连,天性使然。他眼中不由泛起一层水雾。 德阳大长公主满是慈爱地执起儿子的手,“玄儿快起来,不要老跪着……瞧娘这脑子,越老越糊涂了……为娘想起来了,惠儿给梨花巷塾馆的韩夫子喊去了,给他孙子瞧病去了……” “……是啊,娘,她们很快就回来了。” * 陪母亲说了会儿话,又服侍母亲往寝卧歇息,夏侯玄快步赶往后院祠堂。方才听李妈讲,司马府的如意姑娘又来了,在祠堂呆了小半天了。 * 后院花木葱茏,一片苍翠欲滴。蝉鸣一片,池塘偶尔传来几声哇叫。 沿小径到了祠堂,暗红色的木门是虚掩着的。 推开门,蒲团上跪着的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转头看了过来。 “如意?” “舅舅,你?……回来了?!”少女先是惊喜,脸上犹挂着泪痕,又委屈道,“……我、我想你们了……” 司马师有五个女儿,其中老三如意长得最像她娘,性格也最叛逆。这十年,曾经互为姻亲的夏侯氏和司马氏几近息交绝游,不再往来。唯有如意依然故我,我行我素,时不时就要跑到夏侯府上一趟。 * 夏侯玄过去,抚了抚她些微凌乱的双环发髻,叹息了一声。 而后默然捻起三炷香,插入香炉中。一排铜座烛灯后,是夏侯家祖先灵牌。前排中间是“先考夏侯尚之灵位”。再往两边:“亡妹夏侯徽之灵位”、“爱妻李惠之灵位”…… 焚香,阖目,礼拜。他久久不语,默然伫立。 香雾袅袅,氤氲缭绕其间…… * 夏侯玄成婚时间较晚。 当年文帝曹丕与夏侯尚关系至密,曾互相约定结为儿女亲家,且早早把一位小公主指婚给了夏侯玄。不料那位公主尚未过门,在十岁时竟夭折了,夏侯玄的婚事也就耽搁了下来。 李惠是八九岁时到夏侯府的。她本是夏侯尚部下一位副将之女,老家在齐地百草山。百草山以多奇花异草闻名,方圆数十里,山高林茂,常有采药人至此采草药。因父亲从军,娘又去得早,李惠原先一直流落于民间,跟随着李副将在老家唯一的亲人,一位叫李妙手的族叔采药为生,也学些医术。 黄初三年的江陵之役,夏侯尚率部与吴军隔江对峙数日,在夜晚渡江时,遭遇对方船只弓箭埋伏,李副将为保护夏侯尚,中箭身亡,临终以老家唯一的女儿相托。战事告一段落之后,夏侯尚差人将李副将的遗孤从民间找回,接到府中照料,当成女儿一般看待,与亲生儿女夏侯玄、夏侯徽以兄妹相称。 刚到府上时,李惠还是小丫头,个子瘦瘦小小,她出生时早产,身体有些先天不足之症。在老家时,李妙手曾试过很多方子,虽然好了不少,却一直没能根治。 在夏侯府生活将养了几年,府中上上下下都待她极好,李惠渐渐出落得白白净净,成为模样清新可人的姑娘。 她笑起来眉眼弯弯,似一泓新月般清新宜人,又心灵手敏,府中上下都很喜欢她。 闲余之时,李惠极爱钻研医术,有空就琢磨药理配方,配药和针灸术都日益精进。府里的下人们哪个有个头疼脑热的,找到她,不用花一文钱,皆能手到病除,其本领竟不输于经验老到的郎中大夫。渐渐的就在街坊间有了点儿名气,连府外的邻居也知道夏侯府有个医术了得又热心肠的小姑娘,有时还有人专门找到她求医治病,亲切地喊她惠姑娘,甚至给她起了个绰号“妙手惠姑”。 * 相处日久,李惠渐渐对温润如玉的长公子夏侯玄生出爱慕之意。但是她毕竟是姑娘家,脸皮薄,只在心中暗暗敬仰爱慕,并不想被任何人瞧出心事。 虽然府里之人也都喊她一声“惠小姐”,但她深知自己身份低微,家世才貌皆配不上夏侯玄这样明亮耀眼的人物,也就开始有意无意地躲着他。 对李惠的渐渐疏远,夏侯玄原来不知所为何故,后经妹妹夏侯徽提醒,才后知后觉地觉出点儿什么。 他本对男女之事不甚上心。这些年,到府上给夏侯玄提过亲的不下百人,近在京城、远至各州府的适龄名门闺秀们几乎挨个儿说了个遍。但是那时父亲夏侯尚病重过世,他身为嫡子要守孝,三年守孝期满后,夏侯玄也一直并无此心。 看着李惠小心翼翼地闪躲,端汤奉茶又不欲让人发现,他心生触动,也有点儿心疼。再想到昔日李副将曾对父亲有救命之恩,这份恩情理当回报,更加动了恻隐之心。 * 暮秋之际,夏侯玄和毋丘俭等几个好友一起去西郊外骑马打猎,不料回程途中突遇瓢泼大雨,躲避不及,不慎感染了风寒。 李惠听府中人说起公子淋雨染病之事,便悄悄配了药,将药煎好,悄悄放到屏风外就要退出。 夏侯玄自雕镂屏风后探身而出。微笑看着她,温声问道:“我这作兄长的是否哪里做的不够好,让妹妹不满了。不然,惠妹妹亲自送药来,却为何还要避着我呢?” 李惠连着后退几步,慌张地摇头。 夏侯玄温和又不失礼节地靠近,一双黑宝石般的幽深瞳目望着她,含笑道,“既是如此,我有一言请教,请恕唐突冒昧。请问,惠妹妹可愿嫁于我为妻么?” “?!!……” 李惠震惊之极,慌张抬头,再低头,再后退……直至后面贴着墙。惊慌无比,又无处可退。 她根本难以置信方才所听到的,药汤洒了都无知觉。 见她紧张若此,夏侯玄愈加起了怜惜之心。温和一笑,从她手中接过药碗,搁于一边,继续温言道,“妹妹擅长医术,我近日也对此颇有兴趣,以后要多找妹妹研习探讨,你可愿意?” “不、不不……” 她原以为,这辈子,自己这点女儿家的心事就是烂到肚子里也不会说出来,亦不会有人知道的。 她是什么身份,夏侯玄又是什么身份?她再清楚不过。两人间身份门第悬殊差距太远,门既不当户又不对。 此处并无父母兄弟替她婚姻大事做主,她也从未奢望过什么,此生只愿能长留夏侯府中,远远看着公子安康喜乐,就心愿已足了。 李惠眼中噙着泪花,心中激荡不已,满满皆是感激,却只是放下药碗,下意识转身就要避走而去。 夏侯玄先一步拉住她衣袖,又放下手,微笑站在她面前,保持着君子的距离。 对她揖了一礼,声音一如往日和煦温暖,“‘妙手惠姑’远近闻名,医人无数,我远不及你,虽然配不上你,但是还请妹妹莫要嫌弃为兄高攀之意……” “不,没有,不是……”李惠的眼泪夺眶而出。 她何德何能,又何其有幸,能得公子青眼眷顾?! * 但是,当夏侯玄亲口和德阳说出这桩亲事时,除了已经出嫁的妹妹夏侯徽,家中几乎再无人支持他,站在他这边。 * 京贵之地,天子脚下,门阀制度极为严苛,各阶层间等级分明。李惠虽说温柔聪敏,样貌清秀可人,德阳一家也一直比较喜欢她。但是婚姻大事非是儿戏,夏侯氏毕竟不是普通之家,而是钟鸣鼎食正儿八经的王室宗亲。 夏侯玄的上一个指婚对象是公主,公主既殁,不说再娶一位公主,也必须要是门世相当的千金小姐才堪匹配。 * 德阳只此一个儿子,虽没打算拿儿子的婚姻大事当作利益交换的筹码,但是也不能让满京城的公卿大臣们看自家笑话。 “惠儿虽说是极好的姑娘,但是你们之间毕竟身份太过悬殊……若是你们彼此有情,你真的喜欢的话,我作娘的也不愿棒打鸳鸯。”德阳长公主喊来儿子,对他交底道,“只是,你也清楚,就我们夏侯氏的门第来说,只能先纳她为侧室。等到将来机缘成熟,再娶一门门当户对的名门闺秀作正室。” * 夏侯玄撩袍,跪下,道,“众生本无高低贵贱之分,所谓门阀等级,三六九等,不过是世间凡夫们人为自设窠臼。” “在儿看来,高贵源自内心之良善。惠妹妹心底善良,医人无数,是位好姑娘。如果说不配,是我配不上她才是。儿不能委屈她作妾。请母亲成全。” “何况……”夏侯玄顿了下,似是下定决心一般说了下去,“儿不愿看到母亲当年之苦复现,此生也只会娶一位夫人。” * 德阳闻言怔住,呆呆坐在檀椅,竟半晌说不出话来…… 夏侯玄所说当年之事,是黄初年间之事。父亲夏侯尚在魏吴两国交战之际,曾于江陵城冒险救下一名吴将之女,为遮世人耳目护她,对外宣称纳其为妾。两人虽无夫妻之实,后来此妾还是被文帝赐死,夏侯尚因此愧疚不已,郁结染病,不久后即病亡。母亲德阳也似乎一夕苍老数岁,脸上自此再少出现笑意。 夏侯玄性情温润,一贯孝顺知礼,从不拂逆父母长辈。对迎娶李惠为正妻之事却异乎寻常的固执。 * 奈不住儿子的一再坚持,后来,德阳终于松口妥协。她感到有些疲倦,也有些累了。 她觉得自己真的老了。从前不懂丈夫,如今又不懂儿子了…… * 京城首屈一指的高门望族、家世显赫的夏侯氏嫡长子,在名门公子中排行第一的昌陵乡侯夏侯玄,大婚了!居然娶了位名不见经传的民间女子为妻! 消息猝不及防!一夕间,惹得无数名门闺阁千金芳心暗碎。此事在洛阳城中曾轰动一时。 第6章 惊愕 第7章 乾卦 第8章 后院 第9章 拜会 第10章 前尘 第11章 冲突 第12章 休沐 第13章 过招 第14章 昭园 第15章 赠药 第16章 惊马 第17章 魏宫 算起来,自五年前明帝曹叡驾崩西去后,郭太后已在魏宫寂寞许久了。 作为小皇帝曹芳名义上的母亲,郭太后同曹叡所立的两位辅政大臣曹爽和司马懿的关系有些微妙。 出身西凉大族的郭嫣是在明帝曹叡病逝前半个月,被匆匆册立为后的。自从第一任皇后毛氏被赐死后,曹叡的后宫一直未有立后。 至于为何偏偏在病重之际立郭氏为后,曹叡有他的考量。一则是郭氏聪慧柔顺,从不忤逆自己之意,与后宫嫔妃也都相处甚善。二则,从其出身考虑。郭姓原是西平郡世家大姓,大族长正是郭嫣父亲郭满。自汉末诸家并起争雄以来,西凉、关中位置便极其重要。曹叡念及自己走后,继子曹芳年幼,司马懿又功高盖主,辅臣曹爽包括余等曹氏之后,实难与之相匹,稍有差失,朝政便难免不稳。立郭嫣为后的目的,意在拉拢凉州豪雄大族,稳固曹家江山。 将郭嫣册封为皇后之际,曹叡甚至破例追封了郭嫣的父亲,曾因反叛罪被论诛的郭满。女儿贵为皇后,齐家跟着沾光,郭满被追封为西都定侯,夫人也被追封为邰阳君。又同时进封郭嫣的堂兄弟郭德、郭建为镇护将军,掌武卫营,是皇帝身边最亲近的禁军宿卫营。 左右艳羡,一时风头无两。 自西北叛乱后被诛杀镇压,郭氏一族被强令自河西东迁洛阳,背井离乡多年,历时十年终熬出头,郭氏成为京城贵胄们竞相追捧的大家望族。 * 不过,好景似乎只是昙花一现。 郭后十二月册封,次年正月初一,曹叡即告驾崩。 二十六岁的郭嫣只当了不到一个月的皇后,便青春守寡。 由于郭太后并无亲生子嗣傍身,只能依赖背后的母族,所以一直和堂叔郭芝,堂兄弟郭德、郭建走动颇为频繁。 养子曹芳继位后,尊奉郭后为皇太后。为表谢母后抚养之恩,经由大将军曹爽奏请,将郭后的叔父郭立、堂叔郭芝和堂兄弟郭德、郭建等皆封列侯,之后不到半年,又给郭德、郭建各增邑五百户,由武卫营调配至“五校”营。 这次分封,名义上,郭氏兄弟子侄满门封侯,风光无限,实则大有玄机。 * “五校”营属传统禁卫营,自汉朝起便已存在,魏成立后沿用,掌屯骑、步兵、射声、越骑、长水等五营。因其是旧朝传下的,人们一般称之为“老五营”,以区别于后来魏国中军系统“新五营”。 在曹丕、曹叡时期,魏国在中军系统相继设立中垒、中坚、骁骑、游击等营,与武卫营一起,众人称之为“新五营”。新五营统归中领军统一管辖,按照职责权限,又各有分工。武卫新营更是属于“新五营”之中的新贵翘楚,最早是在建安年间所设立,最初设于曹操的相府中,后来直接负责皇宫的贴身宿卫,在禁军中的地位水涨船高节节攀升。虽然只有三千人,却都是经过精挑细选,装备最为精良。 况且,魏国历代,能掌管武卫营或当上武卫将军的,非皇帝亲信和曹氏近亲莫属。 而取代郭氏兄弟掌管武卫营的,是曹爽的三弟,曹训。 所以,明着看,郭氏兄弟辖管权由一个营扩充到五个营,实际上空有虚名,几个营的兵将合在一起也不过几百人,比起实力,远逊于其原先掌管的武卫营。 近些年,中领军与其统辖的“新五营”一道,权势日重,威重京城。如今,任中领军将军的正是曹爽二弟曹羲。 至于原先的“老五营”,渐渐沦为了宫里的闲职摆设。 与永宁宫的郭太后一样,渐渐成了魏宫深处的一个华丽的古董陈设。 * 无所事事的闲淡寡味日子里,郭嫣有时会禁不住想起明帝一朝的往事。她身在曹叡后宫的十一年,才可谓动魄惊心,真正称得上一出热闹好戏! 十五年前,太和元年,在曹叡继位次年,西平郡的麴英、郭满联合反叛,后被斩杀。这场叛乱被镇压下去后,郭氏一族被强令东迁洛阳。郭嫣作为郭满的长女,以叛臣之女的身份,作为郭氏一族的人质,遂被罚没入魏宫作宫女。 郭氏族人怀着十二万分的小心,开始了莫测未卜的京城生活。 郭嫣在宫中的处境尤其艰难。她初进宫时仅有十五岁,初始时并不起眼,而且做的是最低层的作杂事的宫女。她低眉顺眼,处处小心翼翼,谨慎伺候,直到后来后来偶然被毛皇后看中,作了毛后的贴身宫女。 毛后当时正宠冠后宫。这位毛皇后自明帝曹叡当平原王时就随侍左右,最初的身份是其侍妾,年轻时陪着不受父皇所喜的曹叡一起吃了不少苦头。曹睿继位后,竟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为之遣黜了出身河内大家的元配虞氏,另封出身普通的毛氏为皇后。 郭嫣在毛后身边作了几年的贴身侍女后,趁一次毛后回乡省亲之际,略施小计,被曹叡看中,上了龙床,封为夫人。 等毛后回宫,木已成舟。又过了两三年,年纪轻轻的毛后竟好端端地疯了,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疯后”,被曹睿叱令禁足冷宫,最终因为小事彻底触怒明帝。 司马懿等大臣纷纷劝谏无用,毛后惨被赐死。 而郭嫣步步为营,从封为夫人到进妃、封后,取毛后而代之,不过用了短短三年。比起先前那位嚣张跋扈的“疯后”,这位新立的郭皇后很是善于与众嫔妃打成一片,甚得后宫诸人欢心,很快“贤后”的称呼就在后宫传开。 但是,天不遂人愿,好日子总是稍纵即逝。 自从明帝在景初三年大年初一驾崩,一晃又几年过去了。郭太后觉得自己闲得可真够久了。 * 这几日,式乾殿周围附近,来回走动值守的侍卫似乎多了些生面孔。 日影西斜,微风习习。眼望着西方暮霭旖旎,烟霞绚丽,郭太后在后殿凭窗而望,若有所思,临风伫立了许久。 先帝撒手人寰之时,留下她们孤儿寡母。儿子还并非亲生。 在这宫里,没个盟友靠山可不行,孰敌孰友,又该如何立足? 她得想仔细,拎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