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蛋回来在猪圈前难受得要跪倒地上。迟早要把这难看的东西拆掉,如同这次回来,要对他这个耳熟能详的恶名来个彻底的颠覆,来个连根铲除。
不许村里人叫他狗蛋!
坚决不许村里人再叫他狗蛋!
从小学到初中都是担心着的。
怕老师知道他的小名,聚集一堂年会似的搞笑他。怕女同学知道他的小名另眼看待他。
他愤慨取他小名的糊涂爷爷怎么能让狗生下蛋来。
如果这世界把名字最难听的人排个队的话,狗蛋想,他一定会排在头一个。
村里人不尊重他。从来没有喊过他真正的名字。
狗蛋做过努力,说别叫我狗蛋。不叫他狗蛋又叫他什么呢?他还有别的名字吗,都不愿知道他的真名是什么。
两条狗追撵过去,向他开玩笑你兄弟打架你不劝一劝。
别人说脏话找不到词指责,狗蛋说脏话就会被套用上半个成语——吃屎的狗说不出一句干净话。
那是他小,家里又穷,得不到尊重。以至于习惯成自然,村里人喊狗蛋时他会答应。
离开村子有人喊狗蛋,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在喊谁。
现在不一样了,他是工程的项目负责人,合同上黑纸白字这么写着的。久而久之,村里人忘了他的真名。男女老少顺口地叫了二十多年,朗朗上口。
顶着颠倒是非的名字在村里生不如死的活出个年头后,狗蛋在外被人叫真名的那种欣慰是平反昭雪后的扬眉吐气。
他怕遇上村里人。
怕有人背后突然惊喜又亲切叫他一声狗蛋,他会触电一般跳起来四下看看会有谁听走了这个秘密,尤其是女性。
狗蛋每次让这两字入耳如被甩了一耳刮子,如同偷看女厕所叫人逮着了抬不起头。
懂了一点生物知识的人把这名字细细研究,就会想到是违反了达尔文的生物理论,是一个谬误。
这世上如果狗能生出蛋来,狗就不会是胎生的哺乳动物。如同鸡和鸟,应该长出翅膀,只有一个排便渠道。
你们知道狗蛋有多大吗?她说的是狗生出的蛋。
没人能回答上这个问题。
金美金一指:他能回答,因为他小名叫狗蛋。
所以女性首次在这个可恶的名字前十有八九会难堪。这时的狗蛋自己还没来得及难堪她们就先难堪了。该说的话不说,应有的相见回避。这些女性,年轻,有姿色,因而遭到了他名字的污辱。
因为狗蛋二字既可以是狗生出了蛋,也可以是狗的**,猕猴桃一样,毛茸茸随狗奔跑荡来荡去,有伤风化。
臭名在随风昭著和远扬。到了学校,金美金作了公开。她向全班同学提问:
去你妈的老子不读你这个破书!
狗蛋就这样在初三的最后一学期消失于那个他一出现总有人暗暗发笑的班级。
金美金,你现在在哪里?你知道你深深伤痛的一个人始终认为你是班上最漂亮的女生吗?大学毕业了吧?狗蛋时常有这么一想。
一场大笑后时时有人问他狗蛋比鸡蛋大多少。
狗蛋!狗蛋!
越来越多的同学不再喊他的真名。
据说脑瘤的初期表现就是失忆,刚刚说的话和刚刚做的事记不得。真是长了脑瘤……狗蛋不敢往下想。
开颅骨用锯子锯,咔咔咔——然后取出脑花,割掉瘤子。即使从手术台上能活下来也会成一傻子。把村里的男人都叫爸爸,端一盆屎进县城……那我不如不活了!
狗蛋家屋外的初春繁花似锦鸟声齐鸣。春田紫气腾腾地等待播种时令的到来。这种景象,躁动着年轻的心。
不许村里人叫他狗蛋!
坚决不许村里人再叫他狗蛋!
正待他堆了半间屋的豆油,要着手推进他的计划时,遇上背走他橙子的晓连环,暴露他长了脑瘤。
呸呸呸!年节下说什么混话!
准媳妇是城里姑娘,正在要求狗蛋去城里买房子。
狗蛋说:真的不骗你,我脑里长瘤子了。
为一点小争执蜻蜓追逐苏妤。她们一不小心就大笑。蜂来蝶往,无人号召,尖尖绿草一起钻出土壤,远山近岭着添新装。
狗蛋的屋里却是暗无天日冷雨潇潇,风加雪,雾中有冰雹。父亲去见亲家和准媳妇回来第一句话就是:
你回去吧,另外嫁人吧,我要死了。
狗蛋就带着准媳妇去了林路家。
晓连环在河里跟一帮小男孩在砸鱼。
河里的鹅卵石下藏着黄辣丁。这种两腮伸出一毒刺的小鱼是一道熬汤的美味,也是拌米粉下油锅的一道小吃。
医生说的?准媳妇大张嘴大开眼。这的确是一个晴天霹雳。
不是医生说的,是我说的。明天去医院照CT。
是这么安排的:今天去林路家找蜻蜓苏妤那核实后,明天一早去县城的人民医院。如果查出有问题,再去市里的大医院,不多找几家医院狗蛋不甘心。
林路向葵生形容晓连环举起石头的野蛮形象,两人笑来了狗蛋。
指着林路葵生向准媳妇介绍,这是我最要好的两位朋友,我们小时候一块干坏事。
林路说,我可没跟你们干坏事。
孩子们绾起裤腿不怕冷不怕冻举起石头砸向石头,把石头缝下的鱼震晕。
晓连环注视、注视、注视。然后谁也拦不住脱了鞋子裙子绾起打底裤,跳进河里,左拐右拐朝孩子们走去。
晓连环第一个举起的石头就砸中了一条,喊林路回去提一个桶来。
她又举起一块石头,晃了两步砸到无用的地方人差点失控。她玩性十足,旁边的男孩只顾观望着她。
狗蛋沉重地向蜻蜓和苏妤表示他可能得了脑瘤。因为他一点也记不起他对晓连环说过的那些话。帮她到猪屋拿背篓这么大件事也是一点印象没有。现在是来向她俩核实一下,他当时有没有讲这些话,然后明天去医院拍片。
得到核实后,狗蛋还是去医院拍了一张“放心”片,他要一张描述他大脑无比正常无比清晰的片子,用以扫除这几天聚集在他心头的乌云。提着一张这样的片子欢天喜地回到了村。
这没错,他不动手,所以每次我和葵生遭殃时他没事。
狗蛋说我想找蜻蜓和苏妤问一件事。
蜻蜓高声喊林路快把桶里装上水,晓连环真厉害,就这么一点时间,砸了八条鱼。
晓连环——
晓连环回答:什么事?
狗蛋说:要把石头拿稳!
蜻蜓和苏妤告诉狗蛋晓连环来自平行世界。
胡说八道信口开河对她是再平常不过的事。狗蛋根本就没有跟她说过一句话。在他去里屋接座机电话时,晓连环去了猪屋。取下墙上挂做的背篓,拿一节竹棍,边摘边打,不大一会工夫就把两颗树摘得一干二净。
狗蛋放宽自己。多日来的苦闷和煎熬总算有了出头之日。向四野望去,看到春天真的来了。晓连环举石过顶。狗蛋喊道:
准媳妇拉狗蛋起来你疯了躺在湿地上。狗蛋稀里糊涂一阵大笑。
林路说狗蛋,今晚可以痛痛快快喝酒了。
狗蛋说喝!
晓连环回答:我知道——一簇水花在她面前涌起。她伸手进石缝里捉住一条,扔到岸上。
鱼儿蹦跶,苏妤去拍,唉呀一声,唉哟唉哟唉哟抱着手满地乱转。蜻蜓拉住她怎么了怎么了。痛痛痛,痛死我了。小玉跑过来说准是黄辣丁的毒刺扎了。
狗蛋一下倒在青草绒绒的地上,双手枕头,望着天说好高好高的天啊!
狗蛋叫:晓连环!你还没把我折腾够哇!
林路好像也对蜻蜓喊过这么一嗓子。看蜻蜓时蜻蜓也在看他。于是林路借着狗蛋的嗓音朝蜻蜓吼道:你还没把我折腾够哇!
晓连环那儿叫道:看好,又来一条,向岸上扔去。
葵生说把那天晚上的酒给罚上。
罚!
狗蛋一声怪叫,飞来一条鱼打在他脸上。
晓连环你们平行世界的人怎么要到我们这来搅和。你看你差点让我患上脑瘤。你今后当了明星,不给我个角色当当我可是要找上门的。
晓连环手一翻,扯住了狗蛋的耳朵。狗蛋喊,痛痛痛!晓连环答应到时给狗蛋一个汉奸当当。
狗蛋并不嫌弃,汉奸也是要人当的,反派演好了也成明星。
林路去捡的时候,蜻蜓为刚才林路吼她给他背上一锤。苏妤玩味地起了微笑。
狗蛋又发一声:春天来了——来了来了——
狗蛋把那张脑CT片子抖得哗哗响:
狗蛋说从明天开始,再不许村里人叫他狗蛋了,这名字要留给他当汉奸用。
第二天,狗蛋就在村委会门前摆了一张大红布桌把家里准备好的半屋子豆油照村里的户口每家一壶,搬到大红布桌上。村长在广播上把全村的人叫到了村委会,来与狗蛋签署一份协议。
协议上写到,凡是今后不把狗蛋叫狗蛋,叫他真正的名字,叫他身份证上的名字,每家每户每年到村委会领取两壶豆油。豆油的钱当然由狗蛋来出。家家户户均来到了村委会,高高兴兴与狗蛋签下了这份协议,按下手指印。如果领了豆油还叫他狗蛋,就属违约,停发豆油。
直到今天,全村人才知道狗蛋原来有这么一个好听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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