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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雕虫

作者:夏星眠 返回目录
        

这场富乞儿和贱乞儿的赌斗,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偷袭打乱,输赢未分。


        

人们都把注意力放在红装乞后以腿换腿的惊奇治愈里,在大多数看客眼中,小瘸子和馒头猎乞的赌斗与红装乞后令人惊叹的救人之举,似乎并没有什么区别。


        

对这些看客来说,两者都只是事不关己的消遣而已。


        

但还是有一小部分人感觉乞儿与乞儿之间的浴血之斗更有看头……


        

人们以目光围成的舞台,若没有鲜血与泪水洒落其上,怎么对得起他们的掌声,怎么对得起他们盎然的兴致?


        

“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一语八字。


        

语调是极力抑制的平缓。


        

可那个左牵恶犬,右擎苍鹰的刘老富绅都没有多说什么,不满小瘸子和馒头猎乞的赌斗就这样落幕的看客们也不敢多说什么。


        

蓄着金色胡子的刘老富绅缓缓走向乞丐之后,拍了拍手:“以腿换腿,乞丐之后妙手无穷,实在令人大开眼界啊!”


        

红装乞后没有抬眸,眉宇间的怨怒隐约可见,纤纤玉指紧握成拳,被她置于身后。


        

红装乞儿的医术全是白袍儿教的。


        

她在最美好的年纪里遇见了他,此后的幸福时光,全赖于那个生有一对可爱虎牙的白袍少年身上,不怨,不悔。


        

缺乏耐心的她受到白袍儿影响,跟着他学习枯燥乏味的医学药理,听他故作老态讲那些高深的大道理,陪着玩心忽起的他去城中最大的玲珑府邸玩劫富济贫的游戏。


        

她说自己以腿换腿的奇妙手法只是雕虫小技,这在普通人看来,大有过度谦虚的嫌疑,可她并没有借着谦虚,行炫耀之举……


        

曾有一个一年四季都喜欢穿着一袭干净白袍的少年当着她的面,给二十七名断足之人换腿,那时候,白袍少年并没有借助自己的灵能以人腿换人腿,技高人胆大的少年竟用狗骨头代替人骨,动用灵能造出了“玫瑰之足”,接在病人的断足之上。


        

仅仅过了半日,失去双腿的可怜人们就可以下地走路,健步如飞啦!


        

“你,放,屁!”


        

红装女孩闻言,跳起身来一大个脑瓜崩砸在他脑袋上。


        

“亏你还是一个救死扶伤闻名全城的妙手神医,居然对一个女孩子说这种粗俗的话,你不觉得羞耻啊?!”


        

生有一对可爱虎牙的白袍儿常常故作老态的拍拍红装乞后的肩膀,咳上几声,一本正经道:“小姑娘你很有天赋,若是老夫没有治愈灵能,恐怕都不及你了。”


        

“没有没有,您千万不要这么说,都是您教得好呀。”


        

白袍儿弯着腰,像个老头儿一样撇了撇嘴,粗声粗气一字一句的说:


        

“‘俗话’是你瞎扯出来的吧?”红装女孩露出嫌弃之色,“整天为师为师的说个不停你烦不烦啊,我又没有正式拜过师!”


        

“那麻烦你跪在地上磕几个响头再喊我几声敬爱的亲爱的师傅听听诶……”


        

“鬼才给你磕响头呢!”红装女孩扯出一张鬼脸,凑到顽皮的小老头脸前,逼得对方接连后退之后,得意的笑了起来。


        

“嘿嘿,屎尿屁乃人生常事,哪有这么严重,连说都不能说……”


        

“可我不喜欢听。”


        

“为师说的不是没有道理,这天赋呢,是教不来的,为师说你有天赋,你却用为师教得好来敷衍为师,俗话说得好,‘答非所问皆放屁’,说你放屁,完全没有问题。”


        

脸越来越红的白袍儿加快步伐,“离我远点,你这个孽徒……”


        

红装女孩笑得更欢了,“你不是才让人家喊你师傅嘛,喊了你又不开心了,你说,我要怎样,才能让你开心,让你愉快?”


        

听到这话的白袍少年一个踉跄,险些倒地:“你这个讨嫌的妮子,你……”


        

红装女孩明眸含光,眉眼弯弯,唇红齿白,随意的笑容,竟是百媚尽生。


        

白袍儿沦陷于绚烂盛放的甜美笑容里,被对方发觉以后,红了脸颊,仓皇转身逃到屋外,说是要去吃他最喜欢吃的羊肉米线。


        

红装女孩不依不饶的跟在他身后,揪住他的袖子,“敬爱的亲爱的可爱的老师傅,你是不是脸红了,是不是脸红啦?”


        

……这是白袍少年和红装女孩的日常,明明年纪轻轻却总爱自称“老夫”的白袍儿有事无事就爱捉弄红装女孩,可到最后,总是被女孩逼得脸红耳赤慌张逃开。


        

红装女孩本不喜欢吃羊肉米线,她觉得羊膻味太重了,可白袍儿爱吃,隔三差五就被那个家伙带到那家店里吃米线,慢慢的,红装女孩竟也喜欢上了羊肉米线。


        

那家米线店的老板是个老奶奶,脸上堆满皱纹,笑眯眯的时候,眼睛眯成一条缝的模样显得可爱和蔼。


        

“我?我怎么了嘛。”红装女孩挽起白袍儿的手,俏丽的小脸儿贴在他的肩膀上。


        

脸红耳赤的少年再次狼狈出逃。


        

红装女孩没好气道:“切,真没有出息,就你这个怂样,还敢先捉弄我!”


        

说着,低下头,用老奶奶听不见的声音补了一句:“不过,那水泼得好,谁叫她们一直跟着他屁股后头纠缠他……”


        

老奶奶笑容温柔,“妮子,知道他为什么总是被你逼得落荒而逃吗?因为……你是头一个让那傻小子脸红的女孩子。”


        

满脸得意的女孩听见老奶奶的话,纤纤玉手轻轻扯着衣角。


        

老人常说:“妮子,你是唯一一个可以降住那野小子的人,他是我看着长大的,不仅天真幼稚,还有点迟钝,小的时候总有一群女孩子围着他转,本以为他以后的人生是不缺女人缘的,可这个不开窍的野小子总把身旁的女孩子当成男孩,经常戏弄人家,身旁没哪个女孩子没被他戏弄过的。”


        

“我记得有一年,一群姑娘跟在他屁股后头要他陪她们玩游戏儿,可他居然拿臭水潭里的脏水泼人家,自那以后,女孩子们都不愿意跟他玩了,可你不一样,你是唯一一个会让他落荒而逃的女孩子。”


        

红装女孩一脸得意,“那是,就他那小样儿,还敢来惹我。”


        

被酒壮了胆的红装女孩随手捡起一根木头,冲上去就是一顿暴揍!


        

打得人家哭爹喊娘的。


        

在附近尿尿的白袍儿听见惨叫声,赶忙拦下挥着木棍乱捶的女孩。


        

这一次,换她面红耳赤了。


        

红装女孩十七岁生辰那天,从没有喝过酒的白袍儿领着红装女孩去全城最大的酒楼玩了一转,回来时两人都醉醺醺的。


        

来到小医馆门前,醉了酒的红装女孩见到几个鬼鬼祟祟的家伙聚集在小医馆附近,似乎在密谋什么坏事儿。


        

这下好了,红装女孩直接给了人家一顿胖揍,不仅把白袍儿弄得鼻血喷喷的,还把人家搞得鼻青脸肿的,狼狈不堪!


        

给人家处理了伤口,妥善送走人家之后,白袍儿便来到跟小狗比叫声大的红装女孩身旁,抱她回房休息。


        

回到房间,给她盖好被子,刚要离开,醉酒的红装女孩掀开被子,一个跟头翻下床来,捧着白袍儿的脸颊,泪眼汪汪。


        

酒喝多了的红装女孩不依不饶,直到一棒子砸在白袍儿脸上,砸得少年鼻血喷喷的才停住了手。


        

那几个挨揍的人哪是什么鬼鬼祟祟的人,人家是常常来医馆里看病,感恩白袍儿悉心的照顾,得知今日是与他朝夕相伴的女孩的生辰,特意携礼来祝贺的。


        

由于男孩和女孩出去喝酒了,小医馆的门是锁着的,几个人便在门口等着主人家归来,顺便商量一下怎么庆祝……


        

小医馆外,万星绚烂。


        

月光落在红装女孩小巧精致的鼻梁上,她抬起头,“那你不怪我?”


        

男孩回答:“不怪。”


        

“我错了,我不乖,我打伤了你的朋友,还把你的鼻血都给打喷出来了,喷得老长老长了,对不起,对不起……”


        

红装女孩坐在门槛上,哭得那叫一个伤心,完全不像一个挥棍子揍人的凶手,倒像一个受人欺负了的可怜人儿。


        

白袍儿擦去她的眼泪,摸摸头,“没事儿,不赖你,都怪我非要喊你喝酒……”


        

红装女孩怔住了,随后,眼泪就跟倾盆大雨一样唰唰唰滑落脸颊。


        

“你说话不算数,不是说了不怪我吗,为什么还要赶我走啊……”


        

男孩借着月光,摆出一张清晰的鬼脸,哈哈大笑道:“你这个笨蛋,大笨蛋……”


        

“那你会赶我走吗?”


        

女孩泪湿眼睫,莹莹如盛夏清晨的露珠,干净美好,眼波流转,盈盈如星光,小脸儿涂抹了红玫瑰般动人的颜色。


        

男孩站起身来,醉意半消,脸颊微红,言语温柔,“或者,你……你走吧。”


        

皓月之下,男孩手指心口。


        

笑容无限温柔,两颗可爱的小虎牙,像是遗落世间的破碎月光。


        

红装女孩抬起眼眸,眼睫毛上还有星星点点的破碎泪珠儿,她托着下巴,歪着脑袋问他:“所以呢,这是什么意思?”


        

男孩笑了起来。


        

红装女孩却哭得更伤心了。


        

“别哭了,别哭了,我不是赶你走,我是叫你,来我这里。”


        

“不准或许,是百分百的确定,我听见了,赖不掉,躲不掉,也不准你赶我走,你来不及后悔了,往后你甩不开我了!”


        

夜虫鸣叫不歇,借来男孩女孩的扑通心跳声合奏,宛若送给男孩女孩的怦然之曲。


        

红装依偎白袍。


        

白袍儿红着脸:


        

“或许是……喜欢你。”


        

女孩细嫩的小脸变得通红,猛的站起身来,步履慌乱,往后退了半步,然后握紧小小的拳头一跃而起,直接扑到男孩怀中。


        

他和红装女孩一起经营的小医馆常常迎来一些奇奇怪怪的患者……


        

红装女孩记得,白袍儿有次带回了二十七个断了腿的乞丐。


        

他给他们接了腿,累的大汗淋漓的,然后坐到一旁沉默不语。


        

夜空之上,星星跃向月亮。


        

白袍儿在红装女孩面前总是嘻嘻哈哈的,像个淘气爱害羞的小孩,而在旁人面前却是身怀医者仁心的妙手神医。


        

看上去总是积极努力的少年偶尔也会露出忧郁的神色。


        

可男孩这一次并没有一脸得意的仰起头神气的说:“这还用你说啊,妄诞城的妙手神医出手,自然不同反响啦!”


        

红装女孩后来才知道,那些乞丐自己操刀砍了自己的腿……


        

理由是,有人出钱买他们的腿。


        

往日只要医好了患者,无论自己有多累,他的脸上都是开开心心的模样,像个乐于满足的小孩子。


        

可这一次,他坐在小医馆门前,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目光呆呆的,神色复杂,携着显而易见的悲凉。


        

红装女孩来到少年身旁,夸他医术顶呱呱,这么快就治好了二十七个人。


        

脏兮兮的乞丐们拿着血肉挣来的钱,相互攀比谁获得的报酬最多,谁的最少。


        

然后嘲笑得钱最少的那人腿太歪、太细、太丑,所以不值钱。


        

说着,还拍了拍白袍儿以命作祭施展灵能给他们换上的“玫瑰之足”,笑着说,这双腿,又能卖多少钱呢?


        

乞丐们觉得这是自己最值钱的时候啦,毫不犹豫的砍下了自己的腿,卖了出去。


        

而那些买腿的人,只是想花钱欣赏乞儿们鲜血迸溅、呲牙咧嘴、悲鸣不已的画面,借此满足趋于病态的恶趣……


        

被治愈的乞丐们拒绝支付报酬,理所当然的觉得白袍儿应当对身为乞儿的他们投以深切的同情分文不取。


        

“看什么看,走你们的路!”红装女孩忍不住喊了一句,赶走那些人。


        

白袍儿拉住她的手,眼神落寞,说了一句她不太听得懂的话。


        

血红色的夕阳笼罩世间,妄诞城一隅又传来了凄厉的惨叫声,伴着扭曲的笑音。


        

这是这座城市司空见惯的演出,剧情烂熟于城民之心,似已无人觉得荒诞。


        

白袍儿坐在小医馆门前,注目着来来往往的人们,红装女孩瞧见眼眶渐渐通红的少年握紧了拳头,深深深叹息:“这座城市的病,是越来越严重了……”


        

路过的人们似乎听见了白袍儿的话,扭过头疑惑的看向少年,仿佛在说这座城市的病越来越严重的人,才是真正的病人。


        

白袍儿摇头,“我治不了你们。”


        

接着,少年又道:“可是,我会想办法的,我一定要治好你们。”


        

忙到深夜,白袍儿终于给断足者们接上了一双健全的腿。


        

不一会儿,就有人抬来了几个自断双足的家伙……鲜血狂涌,脸色苍白宛如死人肤色的断足者们欢呼道:“咱哥几个还是不错的,卖出去的腿比刚才那批乞丐的要昂贵许多,乞丐就是乞丐,能值几个钱啊!”


        

断了腿的病人们大笑不已。


        

笑声刺耳。


        

“不是说治不了我们吗?”临走时,有病人嘻嘻哈哈的问白袍儿。


        

白袍儿目光悲凉:


        

“你们的病,还没治好。”


        

红装女孩从身后抱住眼眶渐红的天真少年,耳畔又响起了少年此前对她说的:


        

“在这百事妄诞的纷乱之世,区区医人之技,只是雕虫小技,病入膏肓的,是这个世界,是这座城市,是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