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酒碗里打转的故事 京绫道南昌府辖属下, 有座不起眼的小镇,或许是过于偏远的缘由,倒也是尽享桃花源里的平安无事。 只是这档子远离战火喧嚣,如果只是给那群织弄女红刺绣的姑娘妇道人家听了去,也不过是讨得一个拍胸部虚惊一场,嘀咕“菩萨保佑......”的碎碎念罢了。可要是真让那群窝囊了大半辈子的庄稼汉们听不得演义小说里的铁骑阵阵,那可谓是抓心窝子挠痒痒的刺挠,怕不是明日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下地务农都是少插几亩秧,更有甚至估计是连夜深人静下的交付公粮一事,恐怕都是会力不从心,缺斤少两。 远离中原战火的小镇百姓们,自然是见识不到两军对垒的恢弘气势,同样也是瞅不着那沙场将军一人凿阵,宛若神人临世般,要做那万人敌! 这一来二去的,小镇里那座连是牌匾都已经缺了一个角的酒肆,在一日某位说书先生到来后,又生龙活虎般起死回生,一扫先前日薄虞渊的晦气劲,大有东山再起的意思。 临店的酒肆老板是从京都里搬来小镇的,算是从杨柳依依灯红酒绿的繁盛帝都落魄到了边陲小镇,眼下的他又恼又纳闷:怎么自家店里也有说书先生,怎么就比不过了呢?巫山云雨,行周公之礼;绡金罗帐,旖旎春光无限,莫不是这种故事吸引不了人了? 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邪乎,居然连方圆百里的酒徒常客们都晓得这栋酒楼的招牌。 当然,这招牌自然不是那缺斤少两的正门牌匾,同样的,也不是什么稀罕的醇酒佳酿,一座远离江湖庙堂的小镇,又能有什么传世佳酿呢? 江湖很好,有酒最好。 这种颠簸不破的道理,也是从那位酒肆年迈说书先生嘴巴里吐露出来的。 那位酒肆说书先生啊,那位独座大堂正中央,四面水泄不通围满酒桌的说书先生啊,就是这座酒肆最大的招牌! 说书先生自打来了小镇酒肆当差之后,每逢开场说书,皆是雷打不动地盘腿坐在一根小板凳上,身前一拳处则是摆弄了一张水缸口大小的小桌,桌上没什么稀奇的,不过是些寻常说书先生都会备好的玩意儿:一块手掌大小的惊堂木,再搁上两壶酒肆自酿的酒水,一只白瓷碗,是要寻常酒客豪饮的那种款式,文人骚客细品的那种是不尽兴的。最后再佐以一碟盐水翻炒后的花生米,仅此而已,平平无奇。 可就是这种寻常说书先生都配置好了的玩意儿,在那群台下一个劲头等着听那春秋战火怎个喧嚣的酒客们看来,大有说法,但又说不上来几个字,只能学着说书先生那般摇头晃脑吐露几个无非是“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的字眼。 他娘的,这说书先生可比隔壁整日里絮叨些落魄书生负笈求学,偶遇狐媚姑娘的臭老头,顺眼多了,贼娘咧,一把年纪了给我们鼓捣些什么白净馒头,朱砂点睛,文绉绉的,说些什么唇齿芬芳有如甘泉酌饮.......听的人云里雾里的,好一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 这一日晌午刚过,待到酒肆饭桌之上的酒客们都已然堆砌好了菜肴盘碟,大手一挥,在本就算不上大的饭桌之上,硬生生扫荡出了一片不小的空地,而后便是换上了大小各异的酒壶酒坛酒碗,万事俱备,就待那一声惊堂木的脆响了。 迎着那群眼巴巴恨不得生吞的酒客目光里,说书先生似乎是有意熬他们一熬,撩起后堂门帘。踱着小碎步从后堂里缓缓走出。 就在说书先生离那桌还隔了约莫十来步距离的时候,连是屁话都没吐出半个,就已经引来了楼上楼下整栋酒肆的喝彩声,震天响的满堂彩! 如此一来,说书先生要是依旧舔着个脸,迈着小碎步,那可就有些不识好歹了,当然听书的酒客们自然是愿意为了这份天大的乐事,等上一等的。只是这份热情若是由着说书先生辜负了,于情于理,双方皆是如寒冬腊月的火炉之上浇灌了凉水一桶。 人心难负,真情最难。讲了大半辈子的书了,此中之真意,说书先生再懂不过了。 等到说书先生端然落座后,又是高高举起双手紧握的拳头,算是向着四方捧场的酒客们致意道谢。 而后酒肆里的大声喝彩,更是此起彼伏,称得上一个热闹至极! 大为满足的说书先生,大袖摇摆不定,底气十足地起身稍作整顿,长衫一甩,那又是一副高人模样般落座,一番故作摸样般地正襟危坐。 待到该有的礼数布置得差不多了,说书先生这才伸手抓起那块惊堂木,在众多酒客们屏住呼吸的期待下,惊堂木重重敲击在桌面之上,随即酒肆里飘荡起说书先生苍老但又中气十足地嗓音:“上回最末,说到了天下帝业张狂,百年江湖飘荡,那乾阳百年王朝不过白马过隙,转瞬即逝。” “说完了那吴姓书生负笈求学,临京赶考前,书信一封,自此一蹶不振,画地为牢甲子时光。那么今日,再给你说说这白袍剑仙仗剑入江湖,三尺青峰剑气,钉杀蛟龙无数......” 酒客们神情紧张,亟待下文,可是等来的不过是说书先生的惊堂木再次猛然敲桌,混不吝的枯瘦面容上泛起老人沉思的模样,嘴边一个劲地嘀咕道:“江湖百载,不过是日月一转,覆了人间。此间事宜,需思量久矣,思量久矣......” 就在说书先生故作姿态想法子讨赏的时候,酒肆楼上有听书的酒客不干了,扯开了嗓门高声笑问道:“上回你这老头儿最后说什么有一派仙人掌教真剑气纵横,举手投足间斩落江陵潮头?啧啧啧,你这老头那是吹牛不用草纸啊,这种人物确定不是那天上神仙该有的姿态?大伙说,这老头是不是在瞎扯一通糊弄我们啊?” 酒肆上下足足十来桌酒客,四五十个听客,齐刷刷地出声附和。其中更有不少配着刀剑在身地游侠,通通都喝起了倒彩:以真气外放,掌挡浪潮不退,这等人物要是真的出现在了江湖上,那他们这种还需要一刀一剑比划招式才能分出胜负的江湖客们,还不如买块豆腐撞死,来世投个好点的人家,免得某一日一个不小心溺死在了说书先生描述的江湖里...... 讲了大半辈子的书,说书先生对这种情景早就熟稔,老神在在得自顾自地给自己倒满了一碗酒,一饮而尽,砸吧砸吧嘴巴,津津有味。 嘿嘿,这等游侠人物的出声,本就是自己压箱底地本事之一,说书嘛,总是要有人提醒那群听客还有好大一摞东西事儿没讲清楚道明白呢,这样才能有回头听客不是? 说书先生悠悠然放下酒碗后,笑道:“若是你们不提及,老夫还真给忘了这一茬,莫急莫急,容老夫暂且将那白袍剑仙的故事捋清楚说明白了,咱们再聊以前江湖的千尺风流......” “可是这等剑仙人物的絮叨,本就比那挡浪不退的掌教人物更为耗费心神.......” 好家伙,看那老头子侧过身子端酒碗,朝身后小姑娘捣鼓了了个眼神的架势,那可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钱袋子要是不扁上去一些吗,怕是今日只能听到“白袍剑仙”四个字了...... 果不其然,就在说书先生正过身来的那一刻,有一位相貌俊秀的卖酒小娘子,穿行在酒桌间,姗姗而来,不过好在倒是不像外头卖艺的行脚客那般求个赏钱,而是端着一块木板,上头搁置了十几壶价格不菲但也是品质一流的好酒,虽然说的是不求购买,要喝的拿去,时候结账即可,可要是真的无人打肿脸充胖子地买走几壶,那今儿个十来桌的酒客大抵只能同那个端坐正中的说书先生,大眼瞪小眼了。 酒客们也不好说什么不是,只能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酒肆老板要赚钱谋营生,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当然了,自己不愿意买酒那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是万般没有强买强卖的道理。可是人家说书的死耗着不讲,那也是半天挑不出毛病来的,毕竟酒肆老板花了银子请人说故事,本就是情义里的手笔,不是本分是情分。怪也就怪在自己没被细皮嫩肉女子勾去了魂,反倒是被说书先生嘴里讲述的江湖收走了魂,得了,掏钱呗。 卖酒小娘端着的二十多小壶酒,很快就被急不可耐的客人取走拿光。 说书先生随即继续说道:“说来话长,那咱就长话短说” 江湖里一杯一盏的酒碗,最终也能在打转酒碗里喝出江湖。 “今儿个,老夫就先给你们说一说那片天下里的......” 说书先生习惯性地微微顿挫,麻溜的等着听故事地酒客们一群群皆是屏气凝神,哪怕是有几个初来乍到不懂酒肆十来年规矩的外乡人,此刻也是学着周围人的模样,照虎画猫三分相。 “啪!”,说书老人枯瘦得不像话的手臂,死死地将惊堂木重重落下。 酒肆内外,如同一场大汗淋漓后的纵身一跃入江湖, 舒畅! “千尺风流!” 第一章 小镇少年 正月十五, 上元节,天官赐福,百无禁忌。 这一日的日晓鸡鸣时分,虽是寒冬已去惊蛰将至的光景,却也免不了昏晨时刻里的寒风刺骨凛冽。 就在小镇某座连店门牌匾都无迹可寻的酒肆门槛前,赫然有位衣衫单薄好似初夏模样的清瘦少年,蹲坐在店门前不足一丈远的泥地上。 在少年身后的酒肆店门口,新贴了一幅对联,赤红石榴作为的底色的模样下,再题以黑体正楷毛笔字,大有凸显主人家:亟待生意兴隆,财源广进的期盼。 一左一右分别刻有:“吉庆有余”,“受天百禄”。 这些都是那少年方才凭着手脚利索,摸黑赶早起来忙活的。 不久前才张贴完对联的少年,眼下正按照祖上传下的祭户习俗忙碌着:只见少年一只手端了盛有豆粥的瓷碗,而在瓷碗之上又是插有竹筷,这同样也是习俗之一。至于少年另一只手也依旧不得空闲,紧握着一枝微微有些枯黄的杨树枝。 杨树枝是少年昨晚借着月光去的小镇南边的虚游街上掰断来的,饶是如此赶时间,可一夜过后,即便是少年赶了个大早又恰逢一场润物春雨,但是仍然逃不过杨树枝枯黄失去生机的下场。 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萍。 少年脸上颇有些丧气,不过却也是将就着用了,将盛有豆粥的瓷碗往门槛边一放,再将杨树枝往门户上露出的窟窿眼里一插,如此一来,自家掌柜的交代的事宜也算是告一段落了。 清瘦少年姓徐,名唤君静。 徐安忍生的算不得俊俏,可奈不住人爹娘在取名字这一块会来事:按照酒肆忙里忙外一道歇息的小二的话来说,那就是徐安忍这人啊,乍一听名字挺唬人的,可要是仔细上前敲了敲,得嘞,半个绣花枕头。 至于小二口中的半个,眼下之意便是:长相上欠了火候的徐安忍,手脚上可是一等一的利索不谈,吃苦耐劳一途上,更是寻常人拍马也赶不上的勤快。 当然,这寻常人里也是纳入了这位在徐安忍眼里和掌柜有着宗亲关系的店家小二。 分明一同早起,但前一刻钟才堪堪挪出被褥的店小二,正在一旁张罗着逐鼠的习俗。 还没等徐安忍忙活完,店小二便是不安分地伸长脖子,凑过脑袋来,往徐安忍摆置的瓷碗里头望了又望瞧了又瞧,转过身别过头,嗤笑声不温不响,但也有股说不上心头的放肆。 徐安忍不明所以,瞥了两眼后就不再留意,一心只顾着自己手头上的活了。 逐鼠一事,本该是百姓里的织布人家该要尽到的礼节伺候,但是酒肆的老板娘执拗要做,下人们也就食人稻尽人事了,别说是花不得几个铜板钱的随后为之,就算是需要金山银山往里头倾倒,那也是从掌柜的裤袋里头抠出来,心疼也不是自家的。 尽管店小二和徐安忍平日里的交际往来不多,但也能和“和衷共济”四个大字挂上牵连。毕竟真要就事论事起来,那个瞧着混不吝的店小二,倒也算是徐安忍领进门的师傅了。 徐安忍三年前刚被小镇的学塾先生存了荐头,带到酒肆打下手那会,诸如迎客、上菜、收盘这些事情,都是店小二一把手教会的,更别提再到后来的见客人下碟子这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巧妙把戏,也依旧是他一日日的“言传身教”...... 说来倒也惭愧,三年光景,算不得长久,可绝对称不上短的!但即便如此,三年相处下来,徐安忍仍旧不清楚店小二姓的什么,只当是某一日客人酒后胡言的一句主家姓秦,徐安忍也就自作主张地喊了有些阵子的“秦大哥”,可能是歪打正着,除了第一日包括徐安忍在内的二人不适外,往后的日子了,倒也喊着喊着订了下来。 方才的一切,徐安忍算是见惯不惯了,别说是眼下空荡荡无人早起的大堂,即便是掌柜的正在柜台上一珠一珠敲着算盘,那也是作风不改。 前些年里,徐安忍还亲眼目睹过一次,掌柜的和店小二许是因为工钱的问题,起了争执,那可真是一个大眼瞪小眼的戏台场景,一方嘴里一个劲的嘟囔着什么“干你娘的,老子不干了”“惹急了老子,一股脑都给你捅个底朝天......”,另一方则是冷眼旁观,直至闹剧收尾,离去之时不仅仅是扫了店小二一眼,连带着徐安忍也是第一次被掌柜的冷冷瞥过。 那种如峰芒在背的感觉,直让徐安忍觉得心里发毛,像是料峭春寒那般煞人,因此也是让他一记就是两年,萦绕心头,久久难忘......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毕竟今日同他一起忙活的不还是那个“大发神威”的店小二不是? 起初刚被吴先生存了荐头送来酒肆时的徐安忍,对于店小二这种颇有些大逆不道的做法,自然是有了自己的疑惑和不解的,不过这三年相处下来,反倒是习惯了店小二的桀骜,亦或说是掌柜的对他的放任。 拎不清是掌柜的心好,还是掌柜的和店小二有些沾亲带故的徐安忍,自是不敢贸然照猫画虎,不管掌柜的在场与否,毕竟隔墙有耳这种事自己这几年当着酒肆小厮听到的比比皆是。 更何况先不提会不会丢了这份营生不说,便是折了荐头吴先生的面子也该是比肚子里的空落落,要难受的多些的。 少年之心性,可见一斑。 ...... 西牛贺州是道教门徒遍布的部州。家家户户皆是信奉天、地、水三神,上元佳节又是道门引上元一品赐福天官下界赐福的日子,所以不管是地主财阀还是贫苦百姓都是把祭祀当作压顶大事。 有些钱财的人家自是盼望着天官消灾切勿定罪,保佑自家这一年的福寿安康;贫苦些的定然是求着来年庄稼地里的风调雨顺,若是再来一场大雪,迎了个瑞雪兆丰年的兆头便是能高兴的从炕头上跳起来。 至于引得店小二异样的,在徐安忍看来,应该是在祭户一事上的做派。 祭户一事上,小镇上的人家大都是用肉糜而非豆粥,毕竟豆粥和逐鼠用的米粥相差无几,换做肉糜似是有让天官大神认出些祭祀的虔诚在里头的意思。 酒肆虽然开在小镇上,生意说不得有多红火,可酒客们白花花的银子,徐安忍也是能见着的,按理说千家万户重视的祭户一事,排得上小镇富贵人家的掌柜一家不应该如此小气,但是既然掌柜的坚持要用豆粥,哪怕是徐安忍觉得不妥帖,也是没得法子的。 去年的这个时候,徐安忍还和店小二讨论过:退一万步来说,天官大神真的下凡罚恶赐福,看到家家户户门口摆放着的肉糜吃得完嘛? 当时的徐安忍只记得二哥听完自己的疑惑后,讥讽地笑了笑,也没有正面回答徐安忍的问题,只是应了大堂里酒客招呼后丢下一句话。 天官又不是随处可见的畜生和乞丐。 徐安忍虽然说不上哪里不对却也有说不出可以否认的地方。 酒肆所在的小镇名唤三合镇,是西牛贺州里偌大的乾阳王朝地图里的边边角上一点。镇子里原先是做陶瓷生意的,虽说比不上那些被乾阳王朝敕令官窑烧制的“瓷镇”,但是小镇里的生意往来倒也算是红火。只不过在小镇自打乾阳王朝吞并了朱雀王朝之后,小镇的烧瓷生意便被朝廷下了旨意熄了窑火,镇子上的老人虽是哀叹逐渐破败的三合镇却也是对乾阳王朝勒令窑洞熄火挑不出半分毛病来。 新朝烧旧窑,怎么看都犯上那么一个窑火不熄旧朝不灭的大忌讳。 至于曾经的三合镇怎么个红火法,徐安忍也都是听酒肆旁边守着窑洞的王老头说教的。反正自打徐安忍记事以来,小镇大概就是这副模样,除了前年外出谋生的青壮年,镇子里便再也没了赋闲的青壮年了,更别提有外人往镇子里头赶的。 一盏茶的工夫,徐安忍便忙活完了祭祀的活计,连带着扫干净了桃符春光里头的最后一场屋外门雪。 上元佳节,是万家团圆的日子,饶是平日酒肆里喧闹的那些个腌臜汉子们也都窝在屋里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因此酒肆里的生意自然是冷清了许多,徐安忍便也多了些闲暇。长此以往,掌柜的索性也就给徐安忍放了两日的假,至于店小二,以徐安忍的猜想便是有了宽限也该是大步不离酒肆的。 整理完了簸箕笤帚的徐安忍出了门,旁边王老头的屋舍上仍是如昨夜般洒满了积雪,挂满了冰凌,至于门前栽种的桃树,即使是炎夏六月徐安忍也从未见过它的盛放,年年如此,岁岁皆同。久而久之徐安忍也便当王老头不曾打理,桃树已然坏了树根。 徐安忍看着王老头屋檐上的雪霜摇了摇头,只想着明日快些日落得时候提了笤帚来帮忙。王老头心善,小镇里的人都通晓。前些日子徐安忍想是要替王老头扫去屋檐上的积雪,只是被店小二突然而至的新活给耽误了,待到这几日便又是上元佳节祭神的日子,一拖再拖也就落入了明日的行程里头。 想是今儿个许是开春以来最后一场迎春雪了罢。徐安忍心想着,十年如一日的小镇光景便映入了他的眼帘。虽说徐安忍自打记事以来就没出过小镇,这数十年来往来最远的便是从惊蝉巷远远的绕开桃花巷去镇门口的驿站帮忙派些信件,自然没见过外头江陵扬州城的阔绰,但饶是如此,不需对比徐安忍也能感觉的出三合镇并算不上大,便是王老头说的辉煌事也该有些老人们独有的“添油加醋”,上了年纪的老人们许是无师自通或是寻一觅慰藉罢。 三合镇委实算不上大,入了镇门便是酒肆和驿站似门神一般左右而立。徐安忍踱步走在路中央,小镇少马车,徐安忍打小便习惯了在路中央游戏。绕过王老头的窑庄拐个弯便是罗泪江,虽说世世代代口口相传的江流,但实际上也就一涧溪模样。 小镇唯一的学塾就是依江而建。早些年的学塾徐安忍是不常来的,近几年徐安忍也是不常来的。 鸡鸣日晓时分,清晨的三合镇上本就没什么人,更别提如今的节日家家的男丁妇人们也该有个日子放下一年的疲惫,暂缓些活计,自然也就婆娘娃娃热炕头的贪睡了些。 本该万籁寂静的天地间,身后一道落子声传来,徐安忍顿了顿了脚步便继续向着惊蝉巷走去。 惊蝉巷和桃花巷仅仅临了一条碎石路,但二者却是天壤之别。 桃花巷算是三合镇老早以前的老地方了,还未落魄的时候桃花巷里也尽是些财主富绅住的屋舍。徐安忍很少来过桃花巷,也不太愿意路过。桃花巷里住的多是家底殷实的有钱人家,门槛子自然也高,泥腿子徐安忍可迈不开腿跨不进去。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至于桃花巷里一些个大户人家扎堆的宽敞巷弄,徐安忍甚至都没有远远望见过,只听过同玩的林端阳提起说:那边的街道,大多铺以大块大块的青石,倘若碰上下雨天,那是绝不会一脚踩下去惹得泥浆四溅。至于那些质地极好的青石板,经过上百年来人马车辆的踩踏碾压,早已摩挲得光滑如镜,自是不可能如惊蝉巷那般跌上一跤还需要到小镇南面找游方郎中帮忙取出些陷入肉里的碎石。 “吱呀”,苍老的门房开户声伴随着老人沉重的步伐, 那扇对徐安忍万般拒绝的大门,悄然敞开, 踏出门槛的老人抬了抬瞧着有些分量的眼袋子,目光投向那凝固在屋檐头边的冰凌雪花,慈眉善目地聆听者雪化水后的落地清脆。 “滴答” “滴答” “滴答” 三声数尽,老人将目光转移到远远有些不可目视之处,那里有位少年踏着泥泞前行。 老人双手合十,心湖平静处默然有三处涟漪绽放,细听之下有心声响彻。 “佛法虽广,不渡无缘之人” 第二章 惊蛰 小镇稀稀疏疏的开春雪,昨晚便是悄然落下了帷幕。 惊蝉巷的碎石小路上,也是洋洋洒洒铺上了一层厚实些的雪。 送了一天外乡书信的徐安忍,借着暮色穿行在惊蝉巷里。 徐安忍沿着泥泞路沼走着,步子一深一浅,即便是在如此不好下脚的雨后泥泞,少年依旧显得游刃有余,行进间轻车熟路得与青石板铺就的道路无异。 少年放眼望去,强塞着挤进视线里的,是家家户户迎春欢喜的红火灯笼,也有那些酒肆饭馆亦或炊烟缕缕的屋舍院落,皆是不约而同般辗转了门神,新贴了对联,补齐了挂牌,粗略一瞥就能看出,那些不久前才从虚游街道士那求来的桃符,眼下也是油得发亮...... “人生天地间,贫贱富贵各有不同,但规矩礼节却是同一风采”,徐安忍不由得想起自己第一次趴在吴先生学塾窗口,听到齐先生说的第一句话,大抵意思便是如此。 千门万户的红火,不用说也能猜到是昨晚日昏发生的故事,可即便是夜里埋了场春雪,今日的符竹氛围下,依旧是焕然一新,热闹得紧。 徐安忍止住步伐,愣了愣神,喉咙里仿佛有着一场春雪化水时的“嘶嘶”声。 紧接着,一缕一束的灯笼余光裹挟着新年里的欢喜,蹦跶进了少年的眼帘,烛火碎碎圆圆,少年一步一止,终归还是少年万般见不得,千般求不得...... 徐安忍缓慢却是极有规律地在雪地上留下一个又一个履痕,好似数十年如一日的尽力之举,更有是卖油翁的手熟为之的韵味。 不知道在落下哪一步时擦干泪痕的少年,最终还是在一户不挂灯不结彩的土坯房前缓了步伐,准确来说也该算是三户如此的人家。 缓了足下步伐的徐安忍,在经过最接近自己那户人家时,加大了步子,大步流星般上前,丝毫没有先前路过张灯结彩热闹处时的拘谨以及寸步难行。 临近了茅草砖瓦堆砌而成的屋舍,徐安忍双手扒拉住半掩的院门,只露出半张清瘦的脸庞。 少年想看看,那个已经足足有了三年不曾回家的他,这次新年是否能亮起屋舍里的油灯。 就在少年不过是恰恰探出脑袋的那一刻,忽然间,一只孔武有力的臂膀顺势将半侧腰的少年,自脖颈出一搂,压得少年不得已用单脚维持平衡。 突然出现的那只雄壮臂膀的主人,按照往常的惯例正打算将那清瘦少年如往年那般环抱住,免得后者一个站立不稳,摔个狗吃屎的狼狈模样。 “嗯?”,突然出现的高大少年似乎对徐安忍的应变很是吃惊,随意一推便将后者轻松扶正,随即又是松开了那只健壮得颇有些夸张的臂膀。 高达少年箭步上前,与徐安忍面对面,与此同时背部也绷得挺直。 缓过神来的徐安忍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也是卯足了劲儿的打直腰背,那是平日里做着酒肆小厮留下的微微驼背。 站立在徐安忍身前,那位仿佛如一尊铁浮屠一般的高大少年,缓缓伸出一只手,手心朝下平举在了徐安忍脑门上,稍稍使上些劲地压了压他的头发,旋即便是慢悠悠地平移到了自个儿脖子处。 高大少年好似极为满意的模样,向着徐安忍点了点头,如秤砣坠身般的右手,以一种高大少年极为克制的力道,轻轻拍打在徐安忍肩头,同时眼神挤兑地嘀咕道:“会长的会长的......不过说回来,比起前些日子,确实倒是长高了不少!” 徐安忍被眼前的高大少年拍的着实有些踉跄,不知道是因为这踉跄还是适才高大少年刻意压住头发的手,徐安忍翻了翻白眼便是不做言语,不过从他看向面前魁梧的同龄人的眼神之中,是藏不住羡慕的。 少年人之心性,如春发早芽,喜便是喜忧便是忧,藏不住多少也瞧不尽喜忧。 这位半路上杀出高大少年名唤林端阳,在街坊邻居嘴里的他算是三合镇里有名的顽劣少年,可在那些画地盘圈地界的开裆裤鼻涕虫眼中,他林端阳仿佛又是那煌煌大日,是不折不扣的孩子王。 早些年的林端阳还有父母在上面管着,倒也不太敢放肆,只是后来小镇实在落魄的紧,镇子上的青壮们,凡是有点儿志气劲的,大都不愿一辈子在土里刨食,纷纷求个外出谋生。志气高远些的,直接远跑京都乾阳,抑或是去江南的花花世界南陵;其中稍微差点的,去本朝乾元太祖的龙起之地洛阳,或是就近去扬州州府;最不济的,也要去西河原上别的富裕镇子里闯一闯。至于林端阳的父亲便在四年前舍了一家娘俩外出谋生,说着亏了自个儿不打紧,不能难过了自家娃,此后再无音讯。 不过才十岁出头的林端阳,已然一副虎背熊腰的少年模样,几分欢喜多数忧虑,自家儿子的壮实体格给了林母寄托希冀的可能,但是支撑起这样一副身子骨的林端阳,便是每日该有的粗粮饼和馒头就是寻常同龄人几倍之多。 女子虽柔,为母则刚。半点不愿看到自家儿子挨饿的林母,白日里除了帮人盥洗衣物被褥挣一份零工外,半夜里依旧借着月光缝补衣衫,日子一长,便是落下了病根。 在林父外出不到一年半的年岁后,林端阳的娘亲便是在某一日夜里,撒手人寰。 那年,不过才十二三岁就人高马大不输青壮的林端阳,便成了街坊邻居苦恼的混世小魔王,同样也是在那几年里,日常帮衬着娘亲节省开支的他,摸鱼抓虾学的那是上手极快,样样精通。 后来的林端阳当了一阵子飘来荡去的孤魂野鬼,实在是找不到挣钱的营生,仅靠着娘亲留下的那些微薄积蓄,林端阳也就图个温饱择一,有饭吃就没被褥盖,钻进了被褥意味着明日餐食不保...... 那年的徐安忍,也不过才七八岁出头,有着和林端阳一样的遭遇的他还没能去酒肆当个差役,因此林徐二人也是没少一起就着一碟咸菜啃上半天的粗粮饼子。 再到后来,就是徐安忍拎了些新蒸出笼的白面馒头去找那位共患难的发小,事情的最后当然是没了下文。 因为听酒肆里的酒客们说呀,这林端阳真是走了狗屎运,居然他娘的被小镇的看门人收了做徒弟,给带到了外边去...... “他娘的,就他林端阳还算天赋异禀,武道大材?老子前些年可是没少踹他屁股!” “你就少说几句吧,多喝点,实在不行今儿个兄弟我破费给你整道硬菜?” “是叫花鸡还是干菜肥鸭?” “小二,来一碟花生!要盐水泡好炒的泛焦的,不脆就赊账了!” “你他娘的不地道......” “嘿嘿,这不是怕你醉的跟死猪一样背不回去嘛,体谅体谅......” “......” 后面酒客们悉悉索索聊着的什么,徐安忍并没有那么在乎,只是觉得替自己的好兄弟觉得值当!至于客人当时吆喝的那碟盐水花生米,则是徐安忍亲自端了上去的,趁着掌柜的不留心看的时候,又偷偷加了十来粒进去。 “负义多是读书人,仗义皆是屠狗辈”这种道理,徐安忍自然是听得极少极稀罕的,但他清楚那一唱一和的酒客,可都是刀子嘴豆腐心。小镇里的人家,心眼都不坏,嫉妒也少,便是这种笑骂里替别人傻开心的事情,更是比比皆是。 ...... “徐安忍,两年没见了!”,魁梧似铁塔一般的林端阳后撤一步,右手握拳举起,手臂微擎,朝向面前许久未见的发小,嘴角上扬:“认识一下,乾阳王朝下属三合镇人氏,林端阳,七品武夫!” 林端阳话音落下,天地间仿佛如凝固般寂静无声,高大少年身前那相比之下瘦弱得有些可怜的少年,稍稍有些迟疑,愣住了神。 “砰!”,双拳碰击声犹如破开这片天地凝固禁制的惊蛰春雷。 春雷乍响,必有天雨将倾。 “乾阳王朝下属三合镇人氏......”,迟疑过后,碰拳少年自报家门,声音有些微弱。 而在少年后半句,则是似乎伴随着惊雷平地起的势头, “我叫徐安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