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贺根据老管家的指引，顺着山路，往宁州方向走去。
青州与宁州的距离，并不算遥远，只有几千里的路程。
江贺却走的极为缓慢，仿佛走过了十万里路——
他帮山民清理道路、重建房屋；也在村民哭诉中，提剑入山，剿灭恶匪。
行囊里的银钱没多久便挥霍殆尽，就连买来代步的马匹，都狠心宰杀，当成了应急口粮，填饱了饥民的肚腹。
餐风露宿成了日常，口粮耗尽，还要寻觅食物。
幸好他从青城观里，学来了引气之法。
虽然只是最基础的法门，没有更进一步的道路，却也让他能够汲取灵气、淬炼身体，成为半个仙尘中人。
“五年……”
“修行快的人，修为都已经达到了一阶后期。”
“你却还在引气入体……”
这才坚持了下来，没有倒在半路上。
即便如此，当他抵达宁州，时间也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年。
他从当初那名青涩少年，变成了一名皮肤黝黑、风尘仆仆的青年，满面风霜。
更不愿意，因阳寿所限，在千百年后，如凡人那般化作一捧黄土，魂飞魄散。
于是，他们走向了另一条道路。
【阴神】
吕荣将注意力转移到江贺身上。
宁州的济世之宗，同样是昔日云朝的名门大宗，代表了一部分人所选择的道路。
他们认为成仙是虚妄，又不愿沉溺于虚假梦境。
他们济世救人，庇护凡人，使其免受外道邪魔的侵扰、免受天灾的波及……
用这种方法得到凡人的崇敬，获取香火供奉。
例如，这一次的大地震，引发诸多连锁灾难，令人间动荡、民不聊生。
既然不能解脱、又难以长生。
那就追求死后之路，成为不灭的阴间神明，受香火供奉，永世长存。
同样是另类的长生之法，并且有前人之路作为映照，无比现实。
“你因为道人漠视凡尘，所以弃仙不修。”
“仙宗济世，普度众生……”
“这总该符合你的喜好吧？”
仙宗之人漠视一切，并未插手，导致混乱愈演愈烈。
倒是济世之宗，阴神们果断出手，平定灾厄，让宁州重归平静，庇护了无数百姓。
那些逃到宁州的难民，也都得到了妥善的救济，似是来到了人间仙境。
饱经风霜的脸上，却没有半点喜色，也看不到半点欣慰。
说是平静，更像是漠然。
他并未按照吕荣的猜想，前往济世宗。
然而，令吕荣感到意外的是。
江贺一路风尘、见识过无数因天灾而导致的人间炼狱、不止一次因恶而怒。
然而，当他来到宁州，看到繁华盛世般的场景。
自始至终，连一名济世宗的门人都没有接触过。
“……花了整整五年时间赶路，到了门口，却又打道回府？”
“又怎么了？”
而是将自己击杀妖祟时，采集的材料换成银钱，在宁州之地四处游历，走过一个个城市、乡镇、村落。
似是品尝美食、浏览美景，休养生息。
待到半月过去，气色恢复了许多，找匠人修复了一下宝剑，竟是上路离开了宁州。
驿站茶馆，江贺倒了杯茶，稍作休憩。
一位老者走了过来，坐在了他的旁边。
“少侠远道而来，为何又要匆匆离去。”
吕荣有些摸不着头脑。
索性再度化作一名老者，降临宁州。
……
老者左右四顾。
驿站茶馆，诸多行人在此休息，皆衣衫整洁，闲聊说笑，屋外也常有车马商队奔腾而过，人影匆匆。
与其他各州的混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是对这繁华盛景，不够满意么？”
江贺将滚烫茶水一饮而尽，面色如常。
“繁华盛景？老丈何出此言。”
“眼下这些人，能够安心生活，远离混乱，难道还不算盛景么？”
老者停顿了一下，疑惑开口。
“难道少侠是在怪罪济世宗，只救宁州，不救世人？”
“大灾过后，天下大乱。”
“仙长们不问世事，独善其身。”
“唯有济世之宗，出手救济世人，将这宁州之地，打造成了世外净土……”
老者困惑道。
“那少侠为何对此地盛景，视而不见？”
“盛景？”
“非也。”
江贺摇了摇头。
“莫说一州之地，在这乱世之中，愿意出手救人，哪怕只是一人，亦令人钦佩不已。”
“敢问老丈，这商队是从何而来，要去往何处？”
“自宁州之外来，往州城方向去。”
无需动用权柄，通过行驶的方向，便能判断出车队的动向——这并不难猜。
江贺笑了，望向门外。
一行商队驶过驿站，看上去载满贵重货物。
随车护卫，人数颇多，气势不凡。
那么，商队在宁州内外跑商，做什么生意最赚钱，自然毋庸多说。
【粮食】
成本低、利润高。
并且，老者也已经明白了江贺的意思。
商队是做生意的，自然要考虑利润。
大乱之世，周围各州无比混乱，民不聊生，唯有宁州独善其身，在济世宗的助力下，拥有盛世之景。
“老丈，跑商之事，那济世之宗，可曾知晓？”
“……”
老者叹了口气。
只要压一压，待到外面的人饿死一半，利润还能再提高不少……
也就是说，宁州商队众多、车水马龙的繁华之景，无疑是建立在累累骸骨之上的。
江贺倒了杯热茶，一饮而尽。
他们用这种方式，为自己赚取钱财——行走于香火之道，资源同样是必不可少的。
老者再度开口。
“即便是为了赚取银钱，按照伱的说法，跑商的过程中，也总归是救下了许多人……”
别说知晓了。
没有仙宗首肯，凡人岂敢贩运宁州之粮？
十成十的商队背后，都站着济世之宗的弟子。
“只要凡人给予足够的供奉，便可求来风调雨顺，万事平安。”
“一旦有灾厄，便会出手相助，帮助人们渡过难关……”
“例如这次的地龙翻身、例如三十年前的蛟龙走水、更久之前的大旱……”
“那我们便抛开这事不谈，聊些别的。”
江贺拿起茶壶，开口说道。
“我听闻济世仙宗，心怀慈悲，爱护凡人。”
他伸手接过茶杯，轻轻吹去热气。
果不其然，江贺平静开口。
“老丈，我生于青州，虽然青城观的道人不问世事，令大灾混乱绵延多年……”
“也常常帮助宁州之人，抵御妖魔邪修……”
“留下了无数传说美名，令万家供奉，香火无数。”
老者听到这里，已经知道江贺要说什么了。
这才接上了江贺的话茬。
“没有灾厄，没有苦难，要神佛何用？”
“是啊，只有经历苦难，信仰才会更加虔诚。”
“但是，这也是青州几百年来唯一一次大灾，至于邪修作乱，更是罕有听闻。”
“我看这宁州之地，似乎也难得安宁啊。”
老者抿了口茶水，清了清嗓子。
一个昔日不敬鬼神的人，在生死之际，跪在了神像之前，变成了最虔诚的信徒……
神像并未回应他。
只有江贺分了他半只野兔。
江贺长叹一声。
这五年经历的丰富程度，远超他先前十几年的人生。
这个道理，也是他在一处破庙领悟到的。
如果有人能理解这一切。
那么，他们便告诉对方。
这些苦难是为了磨砺他们，让他们更快的成长……
他对神像的信仰，反倒更加虔诚。
济世仙宗走的是阴神之道，越是虔诚的香火，对他们来讲，越是珍贵。
所以，他们救济世人，却又常常赐予苦难，让他们时刻记得供奉神明，维持着最虔诚的信仰。
“这不是济世。”
“这是……邪魔！”
“唉。”
江贺望向驿站外面。
他并没有看到什么繁华盛景。
他只看到了一群追求死后不朽的阴魂，用灾厄作为鞭子，把庇护当成食粮，圈养凡人，收割香火。
如今的济世仙宗，更是被当成了外道邪魔。
想让这家伙修个仙，怎就如此麻烦？
不过，他又不愿弃置不管——
老者觉得有些头疼。
求仙道人，与他道路不同，因而不相为谋。
大梦仙宗，属于沉溺虚幻，被他视若敝屣。
“谢老丈指点。”
江贺毫不迟疑的起身。
他行了一礼，将银钱留在桌上，提剑离去。
他倒要看看，这家伙究竟想走什么路。
“沧州之地，还有仙宗……”
“要去么？”
这并不是结束。
似是有了默契，吕荣再度现身，为他指引下一个宗门。
江贺也不怀疑，只要是无名老者的指引，无论距离有多遥远、路途有多艰辛。
……
江贺行走四年，抵达沧州，得见瀚海仙宗。
他拜访仙宗，旁听数日，摇头道辞而去。
转眼四十七年过去，他走遍天下，仍一无所获。
“入梦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五十六年。”
“悟性最高的二号，已经修行到了三阶，阳寿也延续到了两百五十载，容貌没有半点变化，青春常驻。”
经过漫长时光后，他总能抵达目的地。
然而……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吕荣摇头轻叹。
江贺十六岁入梦，曾是一名朝气蓬勃，活力十足的少年人，
如今他已然七十二岁，哪怕经历过灵气淬体，也已经头发花白，满面皱纹，不复往日英姿。
“但是你……”
“至今没有更进一步，一直停留在引气入体的境界，百载阳寿，所剩无多。”
“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啊……”
对于修仙者来讲，八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哪怕再开始修行，也来不及了。
“这就是你的真实么？”
哪怕还剩二十八载阳寿……
若要扣除最后二十年的衰弱病痛。
留给他的最后时间，已经不足八年。
诚然，江贺拥有天生道心，意志坚定。
问题是他走错了道。
五十六年里，吕荣看清了江贺的性格——以善为基，随心而为，不愿苟且，快意恩仇。
“谁也不服，谁也不修，奔波一生，抱憾而终……”
“可惜了。”
吕荣摇了摇头。
吕荣惋惜间，感知到了江贺的情形。
他离开问天宗后，来到一处茶楼，沏了两杯茶水，坐着等候——
几十年来，这几乎成了两人的默契，算是邀约的信号。
就像是一个游戏红尘的仙人。
可是，他尚未成仙，却先有了仙人心境。
但凡他低一低头，拜入一个不随心意的宗门，先把法门学到手，再考虑后续的事情，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天问城，茶楼。
头发花白的江贺，坐在茶桌边上，有些干瘪起皱的手指，握着一杯热茶。
老者推门而入，坐在了对面。
吕荣闭上了眼。
“算是送你最后一程吧。”
……
老者问道。
江贺开口。
“问天、问地、却不问己心，难登大雅。”
五十六年过去，他的面容没有半点变化，时光似是在他身上驻足。
江贺很清楚，这是修仙者的特征。
“又不合心意？”
“你已经走遍了天下，即便没有走过所有宗门，也看遍了所有修仙之人的选择。”
“最后一扇仙门，也被你亲手关闭。”
“我已经没有仙宗可以推荐给你了。”
老者忍不住摇头。
世间所有的修行之人，似是都不和他的心意。
是的，所有。
江贺似是预料到了这一天。
他面色平静，没有半分失望，开口说道。
“不过，有一点，老丈你说错了。”
“如果你想追求仙道，只能从过往的宗门中选择。”
“多谢老丈，还是算了吧。”
“道不同，不相为谋。”
“你忘记了么。”
“我还没有做出选择。”
“……嗯？”
“哦？我又错了？”
老者一时失笑。
却听江贺说道。
有什么好选择的？！
就在这一刻。
纯粹到了极致的剑气，自老者面前升腾而起——
老者怔住了。
世间所有修仙者为了追求仙道，分别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江贺只会引气入体，连修仙者都算不上，只是一个强壮一些的凡人。
少年道心，从未变过。
“既然这世间没有适合我的道。”
江贺的气势节节攀升，虽然头发花白、年近垂暮，却目光炯炯，璀璨明亮。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一柄由纯粹道心磨砺而成的长剑，缓缓出鞘，绽放出夺目的光芒，照亮人心。
似是仙门洞开，狂暴灵气蜂拥而来，汇聚于身。
“那我便开辟一条道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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