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炉明灭，酒香袅袅，大殿之内落针可闻。
台案前的始皇帝摩挲着指尖的酒杯，眉心紧蹙，深思良久，才再度抬头看向对面，缓缓开口。
“【钢之大地，星之挽歌】，所以，你们是为这件事来的？”
“没错。”
萨麦尔抿了一口酒水，润了润嗓子，坦然点头。
“这就是我们所看到的【天命】……”
为表诚意，他已经将自己从阿赖耶和盖娅口中得到的警示，以及想要借用【舜帝玺印】，重开天地通的目的，大致地告知了这位始皇帝。
毕竟，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那宣告威如雷霆，有着不容置疑的傲然。
这是一种源于骨子里的自信，也是一种源于血脉中的骄傲。
自开天辟地以来，华夏子民历经千年征战，不断驱恶神战凶鬼，开疆拓土，才得以在九州立足。
“天命？如果真有什么天命定数，那世人就应当故步自封，呆在山洞丛林里，茹毛饮血，过着和野兽无异的生活，如何获得比肩神明的繁荣？”
始皇帝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目露嗤笑，振袖挥手。
“所以，朕从来不信什么所谓的【天命】！我华夏万民，九州四海，亦是如此！”
神农氏尝百草，识药性，让万民延生御死；
轩辕氏创制指南，建造舟车，定序四方，扫平九黎，毕其功于逐鹿一役；
颛顼绝天地通，使人神相安；
在漫长的岁月中，先祖们总是在不断打破身上的各种枷锁。
燧人氏钻木取火，破暗予光，开文明伊始；
伏羲氏观日月星辰，知阴阳晦变，使部族趋吉避凶；
而从最终的结果来看，他们取得了一次又一次的胜利。
“人定胜天”四字才是流淌在华夏血脉中的信仰。
“朕虽不喜腐儒之言，但李斯之师荀况的有些话，倒是挺合朕的心意。”
夏禹息水患，治妖乱，铸九鼎以镇华夏气脉。
三皇治世之伟业，五帝定伦之成就，便是在一次次跨越所谓的“不可能”。
翻开史册，华夏的历史，就是以【人力】在不断地和所谓的【天命】抗争。
萨麦尔轻笑抬头，目光意味深长。
始皇帝先是一愣，随即畅然大笑。
“哈哈哈哈，然也！”
始皇帝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蜂准长目微眯，悠然开口。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吾辈当制【天命】而用之！”
“所以，我来了。”
“当然。”
“饮胜！”
说着，两只重新斟满佳酿的酒杯，从桌上飞起，落入两人手中。
一种惺惺相惜，从两人交汇的视线中，酝酿而生。
始皇帝看向这个似乎和自己有着某种共鸣的异国之君，眸中流露出丝丝欣赏。
“能复饮否？”
“有何可谢？既然是事关整个星球的【天命】，华夏九州定难幸免，这守土之责，朕自当一肩担之，还轮不到你这异国之君来代劳。”
“倒是我唐突了，当自罚一杯。”
萨麦尔轻笑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顾全了这位始皇帝陛下的自尊心。
酒液入喉，始皇帝酣畅淋漓地扔下酒杯，肃然开口。
“朕决定了，会陪你们亲自走一趟！”
“多谢陛下。”
始皇帝看了眼殿外渐浓的暮色，顺口回答，随即目光移向台案前昏昏欲睡的另外两人，话锋一转。
“至于她们嘛，还是算了。”
“凭什么？想甩掉我，先问问你姑奶奶的剑答不答应！”
而眼见气氛愈发融洽，他也随即问出了接下来安排。
“那我们何时出发？”
“明日吧，此行你我同路……”
队友的突然倒戈，让同为天女的芥雏子，不由愣住。
“好像我西伯利亚的厨房还炖着鸡汤，如果没什么事的话，先走了哈……”
说着，狐狸精转身溜向门口，显然丝毫不想掺和到这趟旅途中。
“我同意！”
瞬间，两声截然不同的回答，分别从芥雏子和玉藻前口中传来。
两人一个横眉冷竖，粉面含煞，另一个满脸喜色，甚至迫不及待。
在身边某人的胁迫下，玉藻前讲述着本身的价值，努力推销自己。
“我也是这么觉得，不如带上她们吧，多少有个照应。”
萨麦尔一边拉住跳起来要拔剑的芥雏子，一边笑眯眯地随声附和。
“回来……”
幽幽的声音传来，已经贴着墙根走到门口的狐狸精，僵笑着转身，老老实实地坐回原位，随即改口。
“算了，还是有些不放心，时隔千年，昆仑之内到底是什么情况，连我都不清楚，建议你们最好带上引路的向导，比如像我们这样来自昆仑的【天女】。”
说话间，那对蜂准长目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对于两位天女的戒备和嫌弃。
“喂，你这是什么意思？自古以来，我们天女都在奉昆仑之命，下界代行天意，教化万民，为了替你们这些人间的帝王排忧解难，不知道付出了多少辛苦，你们不领情也就算了，居然还在诋毁我们的功绩，简直不可理喻。”
暴脾气的芥雏子可不惯着对面，毫不客气地怼了上去。
“既然如此，随你。”
对于合作伙伴的一再要求，始皇帝没有继续坚持，只是淡淡开口提醒。
“不过，奉劝你一句，身为王者，别对她们有太多的牵扯为好。”
“什么时候王权的接续，还要由你们昆仑决定？”
“至于功绩……”
始皇帝瞥向一旁的某只狐狸精，没好气地指出了现场的反面典型。
“活该暴秦二世而亡！”
“自从颛顼绝天地通，按照约定，【天人】本该尽归昆仑，安分守己，将尘世的权柄交还于吾等【原人】，天下兴衰，王朝更替，自有人定。”
始皇帝冷笑一声，目光鄙夷。
然而，看到这位业界前辈那标志性的狐耳和尾巴，原本信誓旦旦的芥雏子瞬间哑火了，眸中泛起恨铁不成钢的幽怨。
萨麦尔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剑拔弩张的双方，眸中一片了然。
眼前的冲突，无非是经典的【王权神授】和【王权人授】之争。
“以前或许有，自她之后，可未必。”
咪咕？
躺枪的玉藻前，一脸无辜。
比如，帝喾之妻，“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的简狄；
虞舜之妻，化为湘水之神的娥皇女英；
大禹之妻，青丘之国的狐首，女娇娘娘……
最初的三皇时期，原人初诞，【天女】作为昆仑的代表，往往以神使和帝王老师的身份，渗透到【原人】文明发展的方方面面，塑造了他们的祭祀和信仰。
相当著名的，便是授黄帝兵书九卷的玄女，以及传阴阳互补之术和医药典籍的素女。
而颛顼绝天地通后，作为【天人】的仙神，并没有善罢甘休，仍在不断派遣【天女】下界，试图重新夺回对俗世王权的掌控。
但随着神代剥落，天地壁垒的加剧，【昆仑】靠【天女】对俗世王朝施加的影响力，越发微弱。
越是如此，为了加强人神之间的联系，天女也就不得不更多地干涉尘世的王权。
而越到后期，社会解构越复杂，【天女】插手朝政，干预王权的越界行为越多，自然会引来尘世各方势力的不满。
根据某只狐狸精的供述，这些都是昆仑送到这些帝王身边的【天女】。
辅佐王权，影响王权，重塑人对神的敬畏，就是天女被赋予的使命。
平心而言，早期的【天女】，对人类的发展起到了不小的推进作用。
那名为“妲己”的妖后，也随着重视祭祀仙神的大商，一并消散于历史的尘烟中。
取而代之的，是重礼法人伦的周。
从此，【王权神授】和【王权人授】之争，也有了大致的结论。
甚至，是反弹。
最终，八百诸侯高举反旗，一路攻向朝歌，掀起了一场封神之战。
随着商周封神之战的完结，名山大泽的炼气士和各路仙神妖灵，化为劫灰，昆仑伸出的触须也被彻底斩断。
东方“君权人授”和西方“君权神授”的理念，形成鲜明的对比。
而更糟糕的是，伴随着玉藻前这么一折腾，【天女】一脉几千年来积累的好名声，全被这只死狐狸给祸害了，更加没办法掺和到王权的更替中。
作为捅出大篓子的业界毒瘤，玉藻前为了保住自己的那张狐狸皮，肯定不敢回到昆仑复命，只好先后溜到印度和东瀛避祸。
即便那只狐狸精套上了“褒姒”的马甲，给老仇家所建立的王朝整了出“烽火戏诸侯，犬戎入镐京”的大活，但也依旧无法撼动已经成熟的尘世王权运行体系。
该继位的，还是幽王的嫡长子。
自此，昆仑的落子可谓一败涂地，基本上退出了中原王朝的历史舞台。
始皇帝对此不置可否，抿唇蔑笑。
“朕要告诉你的是，属于昆仑的时代早已过去，即便你是新的【天女】，即便有了崆峒印，又能如何？”
似乎是某句话戳中了芥雏子的痛点，她不禁面色阴郁，目光迷茫而黯淡，握着双剑的手，微微发白。
“她已经被昆仑除名了，不算！”
此刻，想了半天的芥雏子，最终决定不去背这个锅，果断将身旁臭名昭著的业内毒瘤，给开出【天女】籍。
“算也好，不算也好。”
“找到我被留下的原因，搞清楚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那关于千年前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萨麦尔斟酌着言辞，小心翼翼地询问。
“咳咳，对了，你这么执着于去昆仑，是想找什么？”
为了避免暴躁老芥一时上头，直接提剑把始皇帝给刀了，萨麦尔连忙打着圆场，岔开话题。
芥雏子沉默片刻，幽幽开口。
这出乎意料的答案，佪让萨麦尔有些始料未及：“你刚醒？”
“对啊！按照惯例，我本来在昆仑的一片小天地里，等待新的任命，结果消息没等到，却等来了一阵地动山摇，突然出现的大片空间裂隙，瞬间就把我给吞了……”芥雏子如实回答。
萨麦尔闻言，表情有些微妙，不动声色地继续追问。
“什么千年前的事？”
芥雏子诧异地看向萨麦尔，挠着脑袋，没好气地冷哼。
“这几年我才刚醒！！”
“根据残留的气息，我感应到那个重构世界基盘的人，貌似是在日本，所以我给自己起了个和风的名字，想找到那个人，解开身上的谜题。
可惜，等到满满熟悉现代世界，赶到那里后，那家伙早就不知道跑哪去了……”
“你说的那地方，是不是——冬木？”
“接着呢？”
“接着我就昏过去了，一觉不知道睡了多久。直到几年前，似乎有人扰动了整个世界的基盘，打开了间隔，我这才从空间裂隙里被甩了出来……”
芥雏子皱了皱眉，看向远东的方向，接着补充。
他现在总算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当年的圣约之战，为了击败游星，萨麦尔进行了神代的统合，华夏的大秦自然也在这一行列之中。
而世界块的彼此兼容，必然导致边角的撕裂充足。
“你怎么知道？”
“……”
看着表情诧异的芥雏子，萨麦尔的嘴角扯出了更加明显的弧度，一脸无语。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她选中的目标，应该就是那位神勇千古无二的楚霸王项羽。
而她，则将成为传说中的虞姬，常伴霸王左右。
但最终，昆仑的安排还是棋差一招。
很不巧的是，昆仑仙境好像就在华夏的边缘地带，很容易受到空间震荡的影响。
所以，芥雏子当年恐怕就是被他和始皇帝嬴政，联手给坑进小黑屋的。
倘若一切正常，按照历史原本的轨迹，这位【天女】不久便会在祖龙死后，从昆仑下界，从秦末义军中选择合格的帝王辅佐。
这才是“君权神授”和“君权人授”的最后一战。
但没想到因为圣约之战的阴差阳错，本该顶替上一任天女（玉藻前）空缺，入世择主的芥雏子，被埋在了昆仑山下的空间裂隙中，一躺千年。
直到冬木市的圣杯之战，十三约束的解封，这位倒霉的天女，才被从小黑屋里放出来。
千古无二的楚霸王输给了泗水亭长刘老三，
因为，站在刘邦身后的，是师承黄石公，学习过《太公兵法》的留侯张良……
昆仑的天女和悍勇无双的霸王，终究还是败给了这世道的人心所向。
不过，萨麦尔想了想，望着那双没被知识污染的眼眸，心中的负罪感，顿时荡然无存。
老芥的微操，一言难尽。
楚汉争霸的结局，好像有她没她都一样。
甚至，没她的话，那位楚霸王的战绩可能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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