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铿惑犹豫了起来，奥托的这句话显然意义重大，他必须得考虑清楚了。<br/> 他可不可以被信任，有没有这个能力被信任，该不该被信任。<br/> 可是他的时间不多，他必须立刻给出回答，就像在那场审判会议上一样，即使这个回答并不完美。<br/> “可以。”<br/> 对于铿惑的回答，奥托并不感到意外，只是从容地点了点头：“你可以再考虑一下，考虑清楚了。”<br/> “我考虑完了。”铿惑深吸一口气，努力从这两天的小插曲中恢复过来。<br/> “是吗……”奥托若有所思，“铿惑，你想不想当天命大主教？”<br/> “……啊？”<br/> “没什么可惊讶的。”奥托很冷静，甚至有些悠闲，仿佛刚才说出口的只是今天的咖啡不错之类的闲话，“你也知道我在培养你，德莉莎应该也告诉过你【弑神兵装·莱因哈特】意味着什么，现在听到这句话，你为什么还会惊讶？”<br/> “我觉得进度太快了。”铿惑摇了摇头，坦然相告，“顺便一说，德莉莎还真没告诉我那套装甲意味着什么……”<br/> “想知道吗？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奥托将手中的PDA放下，将双手搭在自己交叠的腿上，“那套装甲原本是给我自己设计的，用作面对律者的最后决战兵器。可现在，我把它给了你。”<br/> 铿惑蓦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接话了，半开玩笑地说出了自己心中的顾虑：“但是说真的，我真怕我一答应下来，你就掷盏为号，屏风后杀出五百刀斧手来把我捆作一气……”<br/> “我如果要杀你，不需要用这样的借口。”奥托的眼神很平静，“铿惑，你知道的，为了拯救这个世界，有时候需要一些特别的办法。普通人无法理解这种手段背后的无奈，因为这种无奈隐藏在墙的后面，只有站得够高，才能看得见。”<br/> “我……明白。”铿惑低下头，脑海中浮现的是多年前在中东地区的天命实验室中见到的人类与崩坏兽的合成生物，“如果是不得已而为之，有些手段确实是无奈之举。但如果有了更好的解决办法……”<br/> “那么现在，你能给我一个更好的解决办法吗？”<br/> 铿惑沉默片刻：“你总得先告诉我，你要做什么。”<br/> 奥托站起身，挥了挥手示意丽塔退下。<br/> “铿惑，你觉得，我为什么是天命的大主教？”<br/> “手段，权谋，智慧，知识。”铿惑不假思索地回答道。<br/> 奥托对于铿惑的回答并无不满，但显然不是他想要的答案：“不，我是说，我为什么要当这个大主教。”<br/> 气氛逐渐压抑，在会议上的那种泰山压顶般的感觉再次袭来。只不过这一次，铿惑不再畏惧它。<br/> “我不知道。”铿惑坦然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也许你想拯救这个世界，但在我看来，你既然问出了这样的问题，那么一定还有别的原因。”<br/> “不错，跟我来。”<br/> ————————————————————————————————————<br/> 奥托的地下实验室空旷无比，这里面的实验器材只有在需要的时侯才会从地板或墙壁中浮出。铿惑来过这里一次，那次还是奥托让他试验【弑神兵装·莱因哈特】的时侯。<br/> 而这一次，那些熟悉的实验器材没有出现，出现的确实一尊纯白的灵柩。<br/> “这是……”铿惑迟疑着，他知道奥托要带他来看一个大秘密，也隐约猜到这个大秘密很可能关乎奥托最深层的秘闻，但这座突然出现的灵柩却让他摸不着头脑。<br/> 奥托默然，慢步向前，背对着铿惑，低下了头。纤细的发丝从他脸侧垂落，让这个权倾天下的男人沾染上了莫名的软弱。<br/> 他抬起自己的右手，轻轻地抚摸着这台纯白的容器。他的动作很轻柔，很慢，有着仿佛在抚摸恋人般的细腻与惶恐。这段沉默持续了很久，而奥托越是一言不发，铿惑就越是能感到他内心的波澜。<br/> 血洗天命未曾见过他心有波澜，【渴望宝石】被夺未曾见过他新生怨忿。可是在他抚摸着这座棺木的时侯，哪怕他背对着铿惑，也能让人感到它的痛苦与迷茫。<br/> 但当他听到灵魂是存在的时侯，他的手在颤抖。当他靠近这座棺椁的时侯，心在颤抖。<br/> “铿惑，你记得我和你说过的，圣女卡莲的故事吗？”<br/> 空旷的地下室里，奥托的声音回响着。<br/> “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br/> 铿惑没有立刻回答，目光落到了那座棺椁上，似乎在回忆：“我……”<br/> 他记得，因为他在第一次见奥托的时侯，在那个数据空间中看过，可是他却不确定自己该不该说出内容。<br/> “嗯，是我害死了她。”<br/> 奥托轻声说道。<br/> “我本来是想救她的，可是我没有权力，没有力量，也没有盟友。整个【天命】都禁止谈论要处死她的事，如果我贸然去寻找盟友，最大的可能就是连我这个很可能是唯一一个愿意去救她的人也会死。”<br/> 奥托慢慢踱步，从棺椁的前侧走向后侧，手指轻轻抚过棺椁光洁的表面，仿佛在为它擦拭灰尘。<br/> “我不怕死啊，铿惑，我一点都不怕，因为这个世界上有比活着还重要的东西。”<br/> 奥托终于踱到了棺椁的后方，双手撑在椁上，低着头，仿佛全身无力，只能撑着椁才能勉强站着。<br/> “可我怕我死了，就没有人去救她了。”<br/> 铿惑的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我……懂。”<br/> “嗯。”<br/> 又是片刻沉默，奥托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br/> “我没有力量去救她，我什么都没有。我有的……只有疯狂。”<br/> “很可笑对吧？当人类无法依靠自身和盟友的力量来达成目的的时侯，竟然只要投向疯狂，就能获得绝境中的力量。”<br/> “哪怕这力量是黑的，是红的，是腥的。”<br/> 奥托抬起头，脸上是未曾见过的苦笑：“那个时候，我放出了天命地下监牢中关押的崩坏兽，想要引起骚乱，趁机救她走。”<br/> “可是我错了啊，我完全错了。当时的我依靠疯狂获得了达成愿望的力量，可这力量是只能完成三个愿望的猴爪。我想得到什么，只能用同样珍贵的东西去交换。”<br/> 奥托的右手用力地捂着自己的脸，即使隔了几米，铿惑也能看到他的手指是如此用力地捏着自己的脸。<br/> “骚乱确实发生了，她也确实得到了短暂的自由。可是我想带她走，她却不愿意。”<br/> 奥托的声音终带上了难以察觉的变腔，说这变腔难以察觉，其实只是因为人们无法想象奥托竟然会有哭泣的时侯。<br/> “她是女武神啊，她发誓要保护她的所爱，保护她的人民。”<br/> “所以她去死了，和她要保护的那些人一起。”<br/> 奥托的身体渐渐伏下，乃至趴在椁上，声音变调，却没有常人的可怜感。有的，只是浓郁的绝望，懊悔，痛苦和愤怒。<br/> “可是到了那个时侯我才知道，她的师父也在密谋救她。如果不是我横插一手，她可以乘上运河的小船，平安地逃离。”<br/> “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我。”<br/> 铿惑的心里弥漫起浓雾般的不安，情绪失控的奥托以前只存在于他的想象中，可今天他却亲眼见证。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安慰奥托，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让奥托冷静下来。他只能沉默，倾听着这五百年来无人听闻的折磨。<br/> 奥托的哭声一发即收，像是害怕自己在弟弟面前丢了脸一样。他不着痕迹地擦干眼泪，站起身背对着铿惑，似乎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失态。<br/> “这五百年，我一直都活在这样的折磨里。我想随她而去，可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还会想念她的人了。”<br/> “如果我死去了，就再也不会有人思念她，再也不会有人记着她的好。”<br/> “她给农夫犁过的地，在街上捡回家的孤儿，她所受过苦，她所创造的幸福……”<br/> “这些东西，都已经消失了。”<br/> “连带着记着她的人，也消失在了时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br/> “我不怕死，可是我怕我死去之后，她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痕迹也会被时间慢慢吞噬。”<br/> “她本该还有几十年的光阴去让这个世界更加美好，却在中途戛然而止。”<br/> “她是那么爱这个世界，想要给这个世界最好的礼物，我不想让这个冰冷而残酷的世界就这么把她忘了。”<br/> 奥托稍微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发现自己说了太多对铿惑来说不重要的事。<br/> “铿惑，【天命】犯下了许多罪。谋杀，强夺，诬陷，人体实验。这些都是【天命】所犯下的罪过。你一定也不喜欢这样的天命吧。”<br/> “那我给你机会去改变它，就像当初我的一样。”<br/> 奥托转过身，脸上的表情已经尽皆恢复自然，完全看不出刚才的情绪失控。<br/> “铿惑，我其实并不适合当一个领袖。我只是赶鸭子上架，没有人能当这个大主教，而我恰恰是剩下的这些淘汰品中最适合的，或者说运气最好的。”<br/> 奥托绕开棺椁，向着铿惑走来。皮鞋敲击在地板上的声音分外清脆，但铿惑却只觉得每一步都沉闷如山崩。<br/> “但也正因为我是天命的大主教，所以我才有足够的资源去支持我完成这项无数人都在梦想，却没有人敢去动手的实验。”<br/> “铿惑，我要复活她。”<br/> 奥托的语气平静如湖水，却在刹那间掀起了惊涛骇浪。<br/> “铿惑，我的秘密就是——我要复活她，我要补偿我欠她的时光。”<br/> “我要让她再一次看看她所爱的这个世界，看到这个世界的人类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被崩坏兽屠戮，也不再被人类同胞欺压。”<br/> “铿惑，这就是我的愿望，我最大的秘密。”<br/> 铿惑被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他终于明白奥托为什么执着于【灵魂】是否存在的答案，也终于明白了奥托为什么会问自己是否值得信任。<br/> 奥托啊……其实能够成为大主教的原因很可能其实只有一个。<br/> 那就是他疯了。<br/> 他在卡莲死去的那天，就已经疯了。<br/> 一个有行动力，有智慧，有目标的疯子，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生物。<br/> 【复活】，简单两字，重逾泰山。<br/> 这是大逆不道，这是有悖人伦，这项技术如果出现，那么世界上很多事情都会有所不同。<br/> 简单来看，权势者享有无限的寿命，资源被永远掌握在他们的手中。人类的阶级会愈发分化，当这些寿命无限的权势者终于与普通人完全隔离开的时侯，一个新的种族就诞生了。<br/> 但这一切的前提都是，这项技术真的存在。<br/> 铿惑终于张开了口，吐字却有些艰难：“你想要复活一个……死去了五百年的人。”<br/> 奥托拍了拍铿惑的肩膀，力道不大，却险些让铿惑腿一软：“放心，我只是想复活她。至于复活她之后，这项技术该如何使用，是封存还是销毁，都取决于你。”<br/> “因为那个时候，天命的大主教，是你。”<br/> 铿惑的眼神激烈地变化了起来，疑虑，震惊，怀疑，蒙蔽，这些情绪同时存在于同一张脸上。<br/> “铿惑，我有两个愿望。”<br/> “我渴望拯救作为人类的奥托，也渴望拯救天命大主教犯下的罪过。”<br/> “作为人类的罪过，现在就在你的面前；作为大主教的罪过，你也曾见过。”<br/> “铿惑……帮帮我，你是这数百年里，我认为最能胜任这个位置的人。”<br/> “请帮助我，洗刷人类奥托犯下的最大的罪孽。”<br/> “然后……前任大主教留下的罪孽，也就一并拜托你了。”<br/> 铿惑只能回以沉默。<br/> 这信息量实在太大，大到他到现在连读盘都没读完。<br/> “不用怕，也不用担心。”奥托收回了自己的手，慢慢向着别处踱去，“我不是在骗你，也不是在测试你——你难道不愿意吗？”<br/> “成为天命的大主教，你就再也不用担心爱丽莎，你也有足够的权力去推行你的女武神制度改革，你可以废除那些不人道的实验，你可以享有半个地球的资源。”<br/> “你前几天也见到了，【日珥议会】的其余几人，代表着半个地球的资源。她们会支持你，是你做任何事都不会有反对声音的保障。”<br/> “天命的规定对你来说不再有意义，你可以随意地去爱你爱的人，可以随意地做你以前想做却不敢做的事。”<br/> “我可以不去追究你和【逆熵】的那些猫腻，甚至支持你成为了大主教之后主动去与他们和解，团结整个人类种族去对抗崩坏。”<br/> “你在极东支部有恋人，对吧？可是丽塔也很喜欢你。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活了五百年了。”奥托笑了笑，似乎嘲弄弟弟所获得的快乐让他稍微摆脱了刚才的阴翳，“你敢说你对丽塔一点喜欢都没有吗？丽塔在很小的时侯就成为了女武神，可以说是我看着她长大的。这样的女孩儿，哪怕你心如磐石，也不愿意去拒绝。”<br/> “铿惑，我了解你，我也了解她。我希望你能得到幸福，可我也希望丽塔能得到幸福。”<br/> 奥托慢慢地在地下室中踱步，声音沉稳，仿佛在将一个故事娓娓道来。奥托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却没能给人踏实感，反而有着犹如魔鬼般的诱惑力。<br/> 他不是在发表演说，因为他的语气平稳而充满诚恳。但他所说的内容却犹如散发着香气的宝藏，让人无法将目光从上面挪开。<br/> 这一切是不是表演都已经无所谓了，因为诱饵已经足够有诱惑力。<br/> “如果你成为了天命大主教，这一切都不会是问题。丽塔的是【不灭之刃】的副队长，同时也是大主教的贴身近侍。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也解决了你们二人之间的问题。”<br/> “最重要的是——尽管我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可你还是这几百年里我唯一认可的亲人。”<br/> “你希望我能对你坦诚以待，那我就给你坦诚。我希望你不要辜负我的信任，因为这点信任，已经是我最后能够托付给别人的信任了。”<br/> 奥托终于停了下来，面对着铿惑。他脸上的表情不再是冷静，而是悲伤和诚恳。<br/> “我不是在测试你，铿惑，我是在向你求助。”<br/> “哪怕你拒绝，我也会理解你的理由。但是这项实验，我一定还会继续下去。”<br/> 铿惑的心里蓦地生出一股荒唐感，奥托所给出的诱惑实在太大，利益实在太多，哪怕是他也没法不心动。<br/> 废除不人道实验，女武神教育制度改革——甚至自己岳父的通缉令都能取消，这还不爽到？<br/> “可是我又不是牧师，哪会复活术这种东西啊。”铿惑摊了摊手，一脸苦笑。<br/> 他不是不想答应，也不是在虚与委蛇，而是他觉得自己确实没法完成奥托的愿望。<br/> 招魂，方士是有这种法术的，但它其实是攫取死者留下的执念体的手段，而不是把灵魂召回来，放进躯体里就能复活这样便利的东西。<br/> 奥托笑出了声，他本想拍拍铿惑的肩膀，但最终还是放下了手：“我又不是让你像游戏里那样用复活术……我不是说了吗？我希望你能帮我印证【灵魂】的存在。如果【灵魂】存在，甚至能找到她的【灵魂】，那么……也许我就有复活她的可能。”<br/> “我知道，这不是你该承担的责任，因为这件事其实只是我的私愿，也终究只能由我来完成。”<br/> “我希望你能帮我，找到她的灵魂，或者……至少证明，她的【灵魂】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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