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下我？”铿惑向前迈出两步，此刻他的脑海中只剩下这句话，“抛下我？”<br/> 他是被抛下的。<br/> 被抛下的。<br/> 铿惑心中好不容易压下的悲伤和痛苦顿时再次翻涌起来，这个词在他的心中横冲直撞，把好不容易恢复的秩序再次破坏。<br/> 他是有源头的，可源头把他抛下了。<br/> 铿惑不知道自己是该庆幸还是愤怒，他该欣喜于自己并非无根之水，但也同样愤怒于自己被抛弃。<br/> 家人，这个词对于铿惑来说就像是一个诅咒。<br/> 他的前半生一直在寻求着它，寻找着它。<br/> 最后，他寻不得，求不得。他认命了，他找到了一个新的家。<br/> 可是现在突然冒出来一个人，说他是有家的，他所渴求的温暖，荫蔽，休息时的无风港本是存在的。<br/> 可他们拒绝了他，放弃了他。<br/> 这怎么能让铿惑接受？<br/> “我也不知道现在故乡过去了多久，但你出生的那一年是丁丑年。”<br/> 铿惑一愣，守门人提起的年份显然是以神州黄历来算的。他算了一算，应该指的是公历1997年。<br/> 1997年？算算也差不多，他最初醒来时应该在千禧年左右，一有自我意识便是成年的身体。如果配合上中间的十七年，确实差不多就是他出生的时候。<br/> 守门人的后半句话此时才姗姗来迟：“……换成公历，是1937年。”<br/> “认错人了吧。”听到这句话，铿惑反而放下了心来，“现在公历都2018年了，我顶多就是一九九几年生的，顶天也就八几年了……”<br/> “这个……挺重要的。”守门人的声音稍稍迟疑了一下，随后却带上坚决，“你是1937，丁丑年四月初三生的，这挺重要的。”<br/> “你是季卫风和傅锦娟的孩子，这也是很重要的。”<br/> 铿惑的嘴唇紧抿，眼神复杂，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守门人。<br/> 也许这确实是顶重要的事，它本该是顶重要顶重要的。<br/> 见铿惑没有回话，守门人的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他们给你起的名字是季忍冬，这也是很重要的。你不知道没关系，我就是告诉你一声。”<br/> “铿惑……”琪亚娜轻轻拽了拽铿惑的袖子，虽然觉得现场打脸容易让铿惑难堪，但她觉得自己得纠正一下铿惑对于他的认知，“你就是1937年生的……”<br/> 铿惑的头上顿时冒出一堆问号，就差换个肤色了。他刚刚脑海里才浮现出很久以前韦德跟他提过的【季忍冬】这个不知由来的名字，思路还没铺到一半就被琪亚娜打断了。<br/> 琪亚娜小心翼翼地看着铿惑，生怕他突然失控：“符华……【羽毛】说，你是神州民国年间出生的，被关在锅里睡了差不多快一百年……”<br/> 铿惑觉得自己头顶上的问号简直飙出天际：“锅？？什么锅？？我是盘儿菜咋的？？”<br/> 怎么回事，这种全世界都知道只有自己不知道的氛围。我怎么有一种在场的所有人都在针对我的错觉？<br/> “我？”铿惑人傻了，他指了指自己，“我？1937年生的？”<br/> 琪亚娜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点了点头，小声补充了一句：“之前带你去找拨浪鼓的时候想跟你说，你不听……”<br/> “等等！”铿惑一摆手，觉得脑子有些乱，“我怎么突然就快成世纪老人了？不是，你认错人了吧？”<br/> 杨在此刻突然出声打断了铿惑：“铿惑，我建议你先把问题缓一缓，等守门人前辈说完再困惑也不迟。”<br/> 守门人十分顺理成章地把话接了下去，没给铿惑一点儿反应时间：“你出生那一年，酆都之门大开，【从神胚胎】即将降临于世。为了阻止【崩坏】机制对故乡的侵蚀，神州当时方士足有八千众，却束手无策，只能拼死一搏，试图再现先祖补天奇迹，深入酆都，以肉身填补酆都大门。”<br/> “当时……情况紧急，补天封印急速恶化，我们来不及多做决定，只能仓促行动。”<br/> “八千人并不足以重现补天奇迹，我们也只是垂死挣扎而已。但一想到此去毋归，我们就觉得应该至少留下一个希望，这样至少还有盼头。”<br/> “你便是那个希望了，刚刚出生的你并不能进入酆都，况且婴儿尚未完全断绝先天呼吸……我们便用你进行了我们一直在假设却没有进行的计划。”<br/> “这是自先祖丹朱与苍玄时期起便一直由方士群体钻研完善的，人造圣人计划。”<br/> 停顿片刻后，守门人的声音里不知为何突然带上了些许窘迫和心虚，似乎急着转移听者的注意力：“呃……人造圣人计划若要解释，便得从五千年前说起。但那段历史的真相已经消磨在时间中，只有口口相传的传说记录了少许真实。”<br/> 琪亚娜突然感觉有点奇怪，这种奇怪的语气她以前经常感觉到。<br/> 这是类似于铿惑装严肃却“绷不住了”时所特有的感觉。<br/> 铿惑尚未从刚刚自己险些成为世纪老人的震撼中清醒过来，【人造圣人计划】就直接拍在了他脸上。他还没来得及把【人造圣人计划】从脸上撤下来，守门人就又转到五千年前去了。<br/> 这个叙述顺序大有问题。<br/> “据方士内部记载，五千年前先祖丹朱与苍玄领导人类艰苦求生，创造文明的时代。”<br/> “自那个时代起，方士便在研究崩坏的发生机制，并将研究成果在神州传播。”<br/> “但是对【崩坏】的研究招致了灾难，引发了【天缺】。”<br/> “所谓【天缺】，便是保护着故乡，避免世界被量子之海侵吞的壁障破损，【从神胚胎】直接将触手探进了我们的故乡。”<br/> “天倾西北，地不满东南，空间裂缝和概念迷雾随处可见，崩坏能和量子之海从天缺倒灌，形成了大量生命禁区。”<br/> “妖魔乱世，在被命名为【蚩尤】的崩坏兽的领导下不断地碾过人类的聚集地。它的能力随着对人类文明的不断吞噬而增长，似乎永无上限。”<br/> “但是先祖不可求援，否则只会将灾难扩大到整个星球范围。”<br/> “那个时候为什么我从未收到警报？”就在此时，凯文突然中途插了一句，直指问题的关键所在，“五千年前，逐火之蛾还处于活动状态下，身为【逐火之蛾】成员的丹朱和苍玄不求援，但这么大的事，我怎么可能没能从相关的探测器中得到信息？”<br/> “在下不知。”守门人回答得坦坦荡荡，大有对死账的气势，“在那个时候，具体发生了什么已不可知，但最后的结果是先祖丹朱与苍玄身陨，黄帝轩辕与【蚩尤】同归于尽，赤鸢仙人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知所踪。后来，大禹铸九鼎定九洲，才将入侵神州的域外之物镇压。”<br/> “自那以后，方士才有了规矩，不再参与百姓教化。”<br/> “但是先祖丹朱与苍玄的身陨很可能与【天缺】被填补有关，因此留下了女娲补天的传说。”<br/> “后来……那段历史已不可考，我们只知道自那以后方士的典籍中出现了【龙脉】，【九周鼎】，【天宫系统】和【人造圣人计划】。”<br/> “其中【人造圣人计划】，便是五千年来方士群体一直在研究的课题之一。”<br/> “这个计划的核心在于一个问题：如果【崩坏】拥有作为崩坏意志具现体的【律者】，那【人类】为什么不能有自己意志的代言人？”<br/> “在此基础上，【人造圣人计划】展开了。”<br/> 守门人一口气说出了一大堆被历史埋藏的信息，哪怕是铿惑也险些绕不过来这个弯。<br/> 铿惑不由得又看了一眼凯文，用眼神试探着问过后，得到了否定答案的铿惑也安心了下来。<br/> ——行了，凯文也不知道，看来这并不是因为自己蠢的关系。<br/> 铿惑的心思已经被远古秘辛吸引了过去，但他身旁的琪亚娜却不这么想——她没跟上守门人的语速，还停留在上一个问题。<br/> 【等等，刚才不是在说把铿惑抛下的问题吗？怎么突然间拐到了这么久远的历史上？】<br/> 【云里雾里说了这么多，感觉守门人好惨啊……总不会是在卖惨吧？】<br/> 【不可能不可能，这一看就是严肃场合，守门人总不可能是想通过卖惨博取同情吧……】<br/> “能够深入【人类】本身，直达潜意识之海对人类集群意识做出影响，并由此将所有人类的【意志】集中在一起的人。”<br/> “我们称之为【圣人】，圣化之人。”<br/> “我？”铿惑听了这么一大堆，最终还是不可避免地拐回了原点。<br/> 不知为何，守门人却沉默了，仿佛铿惑的问题很难以回答。<br/> 就连铿惑自己都没注意到，他的声音带着急切和渴望被否定的颤抖：“我究竟是怎么来的？一次实验的产物？”<br/> 沉默如看不到尽头的雨一般漫长，可铿惑也没有追问下去，似乎也是怕听到这个问题的答案。<br/> 终于，守门人发出了一声幽幽的叹息：“孩子，你过来。”<br/> 铿惑紧抿嘴唇，一步一步地走到守门人身前蹲下，与她平视。<br/> 守门人沉默着，却如同暴风雨前的宁静。铿惑的心剧烈地跳动着，等待结果的宣判。<br/> 对于这个答案，他想知道，也不想知道。他的人生中从未出现过父母，也没有出现过根源。无论他有或没有，他现在都活得很好。<br/> 他接受了自己无根之萍的身份，接受了自己没人要的现实，并把它作为自己的一部分。<br/> 可他也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抛弃，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像别人一样在出生的时候就拥有一个家。<br/> 铿惑望着守门人那面容模糊的虚影，等待着结果。<br/> 无论他想接受或是不想接受，现在答案都在他面前。若是以前因为认命而不想去寻找，现在答案唾手可得的时候，铿惑也想试着努力一下。<br/> 反正不要钱，多少问一点。来都来了，不问一下岂不可惜？<br/> 哪怕他早就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可能早就已经死去，但他在没确定这个事实之前还是不想自己下断言。<br/> 守门人的虚影伸出一只手，似乎是想触碰铿惑。但她终究只是虚影，那如枯树枝般苍老的手在触碰到铿惑的同时便破碎，撞成一堆四散的光点。<br/> 守门人并未放弃努力，她小心翼翼地调整着手的位置，终于达到了仿佛能触碰到铿惑的脸又不会让虚影消散的平衡距离。<br/> 铿惑在这个过程中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动弹分毫。他只是觉得有一种类似于诚惶诚恐的情绪自心理蔓延，让他的双眼不敢看向守门人的脸庞，只能盯着那只伸来的手。<br/> 那只手摩挲着铿惑的脸，明明只是虚影，铿惑却仿佛真的被触摸到了。<br/> 铿惑突然觉得心中有些酸楚，他张开口，却又闭上。他的眼角酸得紧，可他也只是停止眨眼，防止眼泪被挤出来。<br/> 铿惑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动不动，仿佛这是一种无法解释的本能。他抬起手想要触碰守门人那只虚幻的手，却又怕自己碰散了它。<br/> 不知过了多久，守门人才仿佛从假寐中醒来一样长叹一声。<br/> “……你长大了，有些事，你也该知道了。”<br/> “首先，你的亲生父母三书六聘，结为夫妻，拜过天地高堂，进入洞房……”<br/> 铿惑的头顶突然冒出了一个问号。<br/> “然后爸爸妈妈躺在床上牵着手……”<br/> 铿惑头顶的问号大有连绵不绝之势。<br/> “……一起心无杂念地向送子观音祈祷十天，送子观音就派座下的送子仙鹤把你送给爸爸妈妈了。”<br/> “……？”<br/> 毫无疑问的，冷场了。<br/> 守门人的声音在这冷场中依旧坚定，没有丝毫动摇：“你是……嗯，你就是这么来的。”<br/> “……”<br/> 铿惑面无表情地站起身，目光不自觉地往旁边移了移。<br/> 他搞不明白守门人为什么说这种话来耍他，可能是她在这地方呆久了呆得烦想找个人开开涮——铿惑只能这么解释。<br/> 铿惑不想把心里的烦躁表现出来，但个中落差确实让他的语气出现了些许波动。<br/> “之后呢。”<br/> 似乎对自己的回答很满意，守门人的语气突然轻松了一些：“在百年前酆都之门即将重开的灾难里，方士不得不离开神州，前往此处守门。”<br/> “而方士们担忧的有两点，一是后继无人，他们的研究无法保存下去——尽管那是禁忌的知识，但只要不广泛传播就没有问题。”<br/> “二……则是他们关于【崩坏本源】的研究成果若是被人利用或广泛传播，会对世界造成极大的负面影响。”<br/> “因此……”守门人的声音停顿片刻，仿佛很不情愿，“也许是大家都有了破罐破摔的想法，我们把知识封存在你的身体里，把尚未完成的【人造圣人计划】在你身上实行。”<br/> “我们对你的灵魂做了些手术，避免你在无人引导的前提下误入歧途；我们给你灌输了一些知识，以免你变成野人；我们给你下了一些禁制，防止你恃勇逞凶伤人性命……”<br/> “孩子，我不要求你原谅你的父母，我只是把当时的情况告诉你。”<br/> 铿惑未发表什么看法，这与他以前的猜测相似，而且守门人的回答确实回答了他身上一些不得解的奇怪之处。<br/> 可能是因为刚刚被守门人开过涮，铿惑的心情反而渐渐平静了下来：“他们人呢？”<br/> 守门人叹了口气：“他们的血肉和灵魂融入了这堵城墙，成为了补天大阵的一部分。”<br/> “那……”铿惑的头垂下，这个问题早在他喉中徘徊许久，却一直不敢问出，“我……你说我是生出来的对吧……我……我有父母吧？”<br/> “……有。”<br/> 铿惑的头没有抬起，他想问下一个问题，可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早已知道。他犹豫着，不知自己该不该问有关自己父母的问题。<br/> 仿佛是看穿了铿惑的心思，守门人突然补上了一句：“你的母亲生前有过遗愿。”<br/> 铿惑本已黯淡的眼睛随着这句话亮了少许，他飞速抬起头，但立刻就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br/> “她嘱咐我，如果有一天你来了，这些话要对你说。”<br/> “她说，不要在意她，不要想她，过好你自己的就行,没必要跟死人过不去。”<br/> 铿惑脸上刚刚浮现的少许激动仿佛春雪般化去，他的头快速地低下，没人看得清他的表情。<br/> 他好像在讪笑，有些自嘲地笑。<br/> 铿惑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他早就猜过自己的亲生父母已经死了，现在也只不过是把这个结果确认一遍而已。但当守门人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还是没忍住自己急速下坠的情绪。<br/> 猜自己的父母死了，和确认自己的父母死了是完全不同的。<br/> 铿惑突然自嘲地笑了笑，这种早就知道答案的问题，他早就应该在心里接受了才是。反倒是自己竟然还因为些许连可能性都不算的联想就抱起不可能的幻想，简直丢人。<br/> 守门人看着铿惑的表情，突然又一次补充了问题：“你母亲生前还有些愿望……问题。你……可有子嗣？”<br/> 铿惑虽然不知道守门人问这个干什么，但还是下意识地回答了：“……尚未。”<br/> “……可曾婚配？”<br/> “……快了。”铿惑皱起了眉头，有些茫然。<br/> “已订亲了？”<br/> 铿惑下意识地转过头看了琪亚娜一眼：“呃……这个……”<br/> 守门人的声音不知为何带上了些许情绪：“……我就是想问问。”<br/> “……订了。”<br/> “何时完婚？”<br/> 铿惑满脸困惑地抬起头，因为这几个有些出戏的问题，他从刚刚几乎要坠到谷底的心情里勉强恢复了一下：“这个……你问这个干嘛？”<br/> 守门人的脸终于呈现在铿惑的面前，那是一个光凭外表已经分不清性别的老人。布满皱纹的脸犹如老树皮一般干枯，铿惑甚至难以从皱纹中找到守门人的眼睛。<br/> 苍老得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消逝，脆弱得好似一碰就会碎裂。<br/> “我就问问。”守门人依旧是重复着那一句话，“这里没什么消遣，见到人了，总归想多说说话。”<br/> 铿惑有些懵逼地回过头，脸上那副答不出问题的可怜样布满茫然：“琪亚娜……咱……今年结？”<br/> 此话一出，不知为何，铿惑突然间觉得守门人那张已经与【生命力】毫无关联的脸上突然迸发出了神采。<br/> “那是你未过门的妻？”<br/> “孩子，你也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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