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她为什么会有那样的结局?”铿惑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儿,如果卡莲·卡斯兰娜真的是这样的人,她真的如奥托所说是人民的精神领袖,是不败的象征,是人民的希望,那么他当初在那个数据空间中看到的历史记载为什么会让卡莲出现在行刑台上?<br/> 奥托突然对着铿惑发问:“铿惑,我刚才说过,如果我要对【乖孩子】下一个定义的话,我希望是【不脆弱】,对吧?”<br/> 铿惑点了点头:“是。”<br/> “这就是你问题的回答,她……死于人类的【脆弱】,这份【脆弱】不属于她,而属于除了她之外所有人。”<br/> 铿惑回顾了一下奥托之前说过的话,发现【脆弱】这个词的出现频率竟然很高,不禁有些疑惑:“我从刚才就一直在听你说【脆弱】,在你心里,【脆弱】究竟是什么?”<br/> “顾名思义,肉体的脆弱,精神的脆弱。力量上的不足,心智上的不坚定。胆怯,懦弱,畏首畏尾,不敢做出改变,蒙住自己的眼睛躺在茅草里做白日梦,这就是人类的【脆弱】。”<br/> “概括而言,便是有心无力,或自欺欺人吧……”铿惑若有所思。<br/> “没错,因为人类确实是弱小啊,无论是肉体还是精神。人类脆弱的精神无法接受超出了他们想象的东西,便将其称之为恶,称之为妖;人类羸弱的肉体无法对抗自然的力量,便蒙上眼睛告诉自己那力量不存在,跪在地上向自己虚构出来的【神明】祈祷,做着自己什么力都不用出就可以得到一切的春秋大梦。卡莲便是因为这种【脆弱】而死。”<br/> “她到底做了什么?以她的地位和能力,到底是怎样的罪过会让【天命】对她进行审判?”铿惑依然无法弄明白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她起义了?”<br/> “如果她真的是起义了,那么在行刑台上的人不一定会是她。”奥托苦笑了一声,“她确实犯下了罪过,而且是在【天命】的视角里,不可饶恕的罪过。如果她起兵谋反,【天命】顶多将她收押;如果她挪用公款,上层也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她……她背叛了人类的阵营。”<br/> 铿惑心中一惊,一种如寒芒在背的感觉让他浑身一个激灵。他设想过卡莲的很多种罪名,却万万没想到她会是以【叛逆人类】的罪行论处的。<br/> “铿惑,你一定很奇怪吧?卡莲为什么会被判处以【叛逆人类】的罪行?”<br/> “如果她确实是你之前描述的那个样子,我确实想象不出来。”铿惑坦然承认。<br/> “当时,因为东征的惨败,【天命】高层如同疯了一样对一个禁忌的不祥之物展开了研究,希望掌握【崩坏】的力量。卡莲认为这是危险而疯狂的举动,因此,她偷走了那个【不祥之物】,前往极东。”<br/> “【天命】高层震怒,下令追捕她,不论死活。从那个时候开始,恐怕事情就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可是当时我的心里还抱着一点小小的希望,希望她不会被抓到,希望她能够找到她要去拜访的那个人……可是她却回来了,没有带回那个【不祥之物】,而是只身一人回来了。”<br/> “【天命】的审判法庭上,她声称自己和一名拟似律者相爱了。不过在那个年代,【天命】对于律者的划分没有现在这么细,在当时【天命】的眼里,她就是与律者相爱了。”奥托用极为平静的语气说出了这段话,“而那名拟似律者……你也很熟悉,极东之国的巫女,八重樱。”<br/> 铿惑被奥托的话彻彻底底整蒙了。<br/> 因为他曾完整地看过八重樱的记忆,从那段回忆中,他完全看不出一丁点儿跟爱情有关的东西。<br/> ……<br/> 从卡莲出现在八重村开始,八重樱与卡莲就一直是施救者与被救者的关系,只不过在故事的最后,两人的身份互换——身负重伤的卡莲被八重樱所救,而在后来,被【盒中恶魔】引诱从而被崩坏控制的八重樱堕落为魔,卡莲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将救过自己的友人的灵魂从魔鬼的手下拯救,让八重樱免于作为崩坏的傀儡浑浑噩噩地杀戮下去的结局。<br/> “你刚才说……卡莲·卡斯兰娜,和八重樱相爱了?相爱?”铿惑小心翼翼地问道,他是真的觉得自己听错了。<br/> 奥托看着铿惑那小心翼翼的表情,误会了他在担心什么,以为铿惑所说的是卡莲因为承认爱着八重樱而被审判的事,他轻轻摆了摆手:“爱是不分性别的,这是卡莲的选择,放心,我不会对八重樱做什么……话说回来,我还要感谢八重樱。在遥远的极东,我没有办法陪伴着卡莲,幸亏有她在,否则卡莲可能早在回到【天命】之前就死去了。”<br/> “那个……你不恨八重樱吗?毕竟……”铿惑还是小心翼翼地问道,毕竟这件事和他所知道的东西出入有些大。<br/> 奥托摇了摇头,看得出来他其实并不愿意谈论它:“【我深爱着八重樱,而且她是无罪的】,这句话是卡莲亲口说的,既然卡莲认为她无罪,那么她就是无罪的,我相信卡莲的判断,我也相信卡莲和八重樱都没有错,所以我并不恨她。”<br/> “无论是八重樱,还是卡莲偷走的那个【盒子】,以及那个【盒子】里有什么,事情已经发生,历史已经过去,所以我不想谈论它们,你就当作我偶尔也会想发一下牢骚吧。”<br/> 铿惑的心里疑虑片刻,终究还是没有把心里话说出来,毕竟他只是一个外人,而且对于具体事情的了解也只不过来自于别人的转述,不敢妄下定论。<br/> 奥托没有发现铿惑心里疑惑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他只是好久没有跟别人吐露过心声,现在想要好好说些他很少说的话:“她没有什么私人财产,在她死后我整理她私人物品的时候,才发现她所拥有的东西竟然是这么少。”<br/> “一些从来都不戴的首饰,几件因为不便行动所以很少穿的礼服,几本书,一套茶具,还有小时候我做给她的几个玩具,这些都是我送给她的东西,专门放在一个柜子里,其它的东西都被她托我卖掉换成资助赈济会和孤儿院的资金了。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记载着每月捐献给孤儿院和乡村教会资金的账本,就这些。”奥托的声音带着极大的克制,“我甚至……她的陪葬物甚至都不符合一个贵族该有的规格,因为没有人敢。”<br/> “最后,我把她生前喜欢的东西统统放在了她的棺材里,又给她新买了些首饰和衣服,放进一些她喜欢的甜点。就这样,【天命】史上最为强大也最为崇高的女武神,就这样离开了这个她深爱,为之付出了一切的世界。”<br/> 奥托笑了笑,好像刚才讲的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故事:“这就是【圣女卡莲】的故事,你感想如何?”<br/> “她……”铿惑还是觉得这件事有蹊跷,但是也不敢再深问,只好顺着奥托的话往下说,“生活很清贫吗?那个时候女武神没有工资?”<br/> “她有啊,她是卡斯兰娜家族的继承人,又是【天命】最为强大的战士,她的钱按理来说多到花不完,可是她把自己的钱全都送给了穷人不说,还拜托我偷偷把许多名流送给她的首饰卖掉——在那个时候,我是她唯一的共犯。”<br/> 奥托竟然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共犯,如果试图拯救世界是一项罪行的话,那我当时确实是她的共犯。我只是没想到,陪伴她到最后的,竟然会是那些我送给她的东西,她明明很少戴那些首饰,也很少穿那些衣服,基本上都是穿着女武神的制服。”<br/> 作为一个旁观者,铿惑越听越肯定心里的想法,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奥托如此肯定他自己所认定的事实。<br/> “毕竟那些东西是我送的,如果还拜托我卖掉,她……可能是怕我伤心吧。”奥托自嘲地笑了笑,继续自顾自地说着关于她的故事,“她的死明明是我的罪过,但在最后,却也只有我送给她的东西陪着她到了那个世界。”<br/> ……<br/> “呃……”铿惑几乎要忍不住自己心里喷薄欲出的吐槽欲了,他用充满怀疑的目光盯着奥托,不知道到底该不该把他心底的猜测说出口。<br/> 身为一个旁观者,虽然他没有自信因为听了别人的复述就觉得自己旁观者清了,但是八重樱的记忆他是实打实看过的。卡莲和八重樱之间更像是关系亲密的朋友,维系她们的是施救者与被拯救者的恩情。两人的关系就像两条缠绕生长的藤,因为某个现在整天除了油豆腐什么都不想的小狐狸而联系在了一起。<br/> 除此之外,两人无甚瓜葛。<br/> 卡莲并不真正地了解八重樱的过去,也不知道她睡觉喜欢蒙着头,更不知道她会为了名正言顺地吃零食就把一锅菜做得无法下咽,而且她也没有去了解这些的意愿;八重樱也并不知道卡莲心中的痛苦,不会知道她离开家乡的迷惘,更不会明白她心中念念不忘的究竟是什么,被崩坏侵蚀的她只是想让卡莲留下来,动机并不是因为爱情,而是被崩坏侵蚀扭曲了的占有欲——占有欲并不仅仅出现在爱情里,友情与亲情中也经常出现。<br/> 她们共同生活过一段日子,但这份羁绊绝对不可能比十几年的朝夕相处更加深刻。那个时候的道路很长,车马很慢,人们也习惯于那样慢吞吞的生活,用与车马相同的速度去认识一个人,了解一个人,像现代这样认识了一个月便邀为同道,喜不自胜,洞房花烛的故事放在当时根本就是天方夜谭。<br/> 十几年的朝夕相处,写起来只不过八个字,但这八个字背后是如同己出般的了解,追寻同一个梦想的坚持,成长路上两个人的互相扶持,见证了彼此最出彩和最糗的一面,乃至那些从未与旁人说过的小秘密也只有那一人知晓。<br/> 也许以某些严格的标准来衡量说不上相濡以沫,但也称得上推心置腹,风雨同舟。<br/> 铿惑能从奥托的话里分析出很多东西,他几乎都不必向奥托求证便知道卡莲在做那些善举的时候往往都有奥托陪在她身边。<br/> 大型赈济会,四十多所孤儿院,按照奥托的说法,卡莲根本就是一个不擅长制定长远计划的人,那么在这些事情刚刚起步,还没有吸引到志同道合的伙伴时,是谁为她做了这些工作自然也就一目了然。<br/> 更何况,奥托栩栩如生地描述了他和卡莲在地里耕田的样子,以铿惑对那个时代的了解,这两个人在当时上流社会的眼中简直就是叛经离道——如果这些事暴露出去了的话。<br/> 因此,这些事很明显全都是他们两人的小秘密,是不对外人所说的,两个人凑在一起叽叽咕咕的小小树洞。<br/> 再加上奥托后来所说的卡莲没有把自己送她的东西卖掉,简直就是在变相地支持了铿惑的论点。没有把自己送给她的礼物卖掉,在奥托看来是卡莲怕他伤心,可是铿惑根据奥托对卡莲的描述,却本能地觉得,卡莲是觉得自己经常做一些很危险的事情,怕这些首饰弄丢,衣服弄脏,所以才好好地保管着。<br/> 因为琪亚娜也是和卡莲十分相似的人,这让他不由自主地将这些事情放到琪亚娜身上作一个横向对比。虽然琪亚娜远没有卡莲那样伟大,但伟大的理想往往诞生于平凡的灵魂,人不会一出生就是圣人,儿女情长虽然听起来和圣人圣女之流不太搭调,但只要是人就会有这种东西,因为它是人类灵魂上不可分割的一部分。<br/> 它可以被压抑,可以被掩藏,但绝对不会不存在。<br/> ——如果卡莲是琪亚娜,那她这么做的理由一定是这个。<br/> “……怎么说呢……”铿惑叹了口气,“大主教,我觉得你还真是不食人间烟火……”<br/> 因为是很重要的人送的东西,所以即使再怎么缺钱也不会卖掉。<br/> 因为是很重要的人送的东西,所以怕弄坏弄丢。<br/> 因为是很重要的人送的东西,所以才要一直好好保管着,放在一个专门的柜子里,怕笨手笨脚的自己破坏了最重要的人的心意。<br/> 因为只有那个人是特别的,所以他送的东西也都是特别的。<br/> ……<br/> 卡莲的种种行为听起来很天真很单纯,但并不意味着她傻,从小生活着的环境决定了她对于权力的阴谋有着哪怕不刻意培养也异于常人的敏锐嗅觉。<br/> 所以,偷走了装着一个律者的盒子的卡莲在知道了那个【盒子】里究竟是什么东西,并且也知道天命对于这个【盒子】的病态渴求之后,她明白了一件事。<br/> 没有将那个【盒子】带回来的自己必死无疑,因为在当时【天命】的高层看来,那个盒子里装着的是远超她的价值的东西——“追捕卡莲,不论死活”,刚才奥托是如此说的。<br/> 因为东征的惨败,【天命】的高层当时无比地渴望更加强大的力量,而葬送了【天命】高层对于力量狂妄企图的卡莲,就算她不提自己与八重樱相爱的事,也没有活下去的可能了。<br/> 为了让那个盒子的秘密被永远埋葬,她选择了最为保险,永远也不会泄密的方法。<br/> 只要让当时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知情者,死去就可以了。<br/> ……<br/> 可是她知道,哪怕全世界都放弃她,也一定会有一个人使劲浑身解数,甚至有可能不惜与自己的族人为敌,抛弃自己所有的原则和信念也要来救她。<br/> 可是她能回报给他什么呢?她什么都不能,她只能带着他从此东躲西藏,逃避追杀,浪迹天涯。他失去了优渥的生活条件,失去了无忧的资金来源,他在【天命】中的地位甚至刚刚有了稍许的起色,他所梦想着的【改变腐朽的天命】这一理想也因此才刚刚有了这么一丁点的可能。<br/> 如果他真的抛弃一切来救她,他会失去这一切,失去他的亲人,梦想,生活环境,换来的是衣食不保,颠沛流离的下半生——甚至连下半生都可能不会有。<br/> 所以她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在审判庭上说:“我深爱着八重樱,而且她是无罪的。”<br/> ……<br/> 【你觉得她爱她,可那只是你觉得,或者说她希望你这么觉得】,这就是铿惑的结论。<br/> 铿惑摇了摇头,觉得可能是视角不同,他毕竟不是奥托,更不是卡莲,他又怎么能对一个完全没见过的人妄下定论?<br/> 况且……铿惑觉得奥托今天对他说的这些话简直就是掏心掏肺,深入到了一个远超上下属的程度。一想到一个大BOSS对自己掏心掏肺地自曝过去的故事,铿惑就觉得不寒而栗,因为这种情况通常只出现于两种人身上,一种是大BOSS要你去堵枪眼的,另一种就是大BOSS要与你邀为同道……<br/> 一个位高权重之人的友谊是非常沉重的,你可以用它去砸人,但更可能被它压死。<br/> ……<br/> “好了,今天的下午茶就到此为止吧,我有些累了。”奥托轻轻叹了一口气,好像真的有些疲惫,“铿惑,明天的授勋仪式会在大礼堂举行,到时候会有专车带你过去。丽塔,今天晚上好好跟他交代一下要注意的事情,德莉莎可是专门跟我说了,说你特别容易掉链子……”<br/> 铿惑的脸色青一阵紫一阵的,万万没想到德莉莎竟然在这个地方给他捅刀子——还一刀捅到腰子上了。<br/> “奥托大人,请问您要说的事情都说完了吗?”丽塔微微向前躬身,似乎没听到奥托刚才说的话。<br/> 奥托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站起了身:“是的,都说完了,而且下午茶时间也过了不是吗?我要回去工作了——对了,别忘了把铿惑的礼服一起带回去。”<br/> “遵命,奥托大人。”<br/> 铿惑慢了半拍才站起来,这对话节奏的转变实在太快,让他一时之间没有转过来这个弯。<br/> “铿惑大人,请随我来。”丽塔不愧是完美潇……万能女仆,在各个方面都做得滴水不漏,她欠身将铿惑引导向另一个方向,“我已经叫司机在庭院的后门等着了,我先将您带到车上,随后取了您的礼服便跟上来。”<br/> 铿惑哦哦地跟着丽塔,心里在想着的却是别的事情。<br/> 奥托大主教今天找他谈话实在是有些反常,很多试探之处也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更别说最后跟他讲的那个关于领袖的定义与【圣女卡莲】的故事。他只觉得现在的大脑一片混沌,今天接收到的大量信息在他的脑海里喧嚣闹腾着,似乎在争辩谁才是今天下午茶的核心。<br/> 走在铿惑身前引路的丽塔在谁也看不到她表情的角度轻轻叹了一口气,今天这场下午茶的谈话内容也确实出乎她的预料,奥托大主教说了很多不相关的事情,这让她也有些摸不清大主教到底在想些什么了。<br/> 更何况,她还特地问了大主教“要说的事情都说完了吗”,得到的却是肯定的答复。<br/> “奥托大人,要是在明天问的话,那可就算不上是问了啊。”<br/> ————————————————————————————————————<br/> 距离铿惑的授勋仪式,还有不到二十四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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