铿惑的心情很糟糕。<br/> 虽然琪亚娜早就说过了，可是没想到连在布洛妮娅的梦里自己都要多个妈出来。<br/> 根据铿惑对布洛妮娅精神世界的检查，基本确定了符华与布洛妮娅的苏醒有关。可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也不能跑到美洲去质问符华，因为奥托那边随时都有可能有动静，他和凯文约好的事随时都有可能发生。<br/> 可能是明天，可能是下一秒。<br/> 关于符华，他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折腾。符华跟他的关系无论是什么样的，他现在都在等着奥托那边的消息，因为那边的消息显然更重要。<br/> 错过了这个时间点，后面的计划可就要一拖到不知猴年马月去了。<br/> 莫名其妙多个妈，谁乐意啊？本来头上没人管，现在空降一个来管你，谁不烦？<br/> 况且还是在这个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时候。<br/> 铿惑勉强算是保持着表面上的波澜不惊把布洛妮娅哄走了，回到屋里却越想越气。<br/> 他不可能现在离开神州去找符华的，哪怕符华身上真有跟他有关的秘密，他现在见了符华又能怎么样？<br/> 叫一声妈？打听一下自己的身世来历？然后呢？有什么用？自己的身世能让奥托按照计划行动吗？能让幽兰黛尔乖乖听话吗？能把即将出现的下一个律者直接踹回虚数界吗？<br/> 既然不能，那优先级就得往后稍稍。<br/> ……<br/> 当然，麻烦事不止符华一个。<br/> 还有爱丽莎。<br/> 上次铿惑和琪亚娜大半夜偷偷一起回天穹市的时候，铿惑是有仔细考虑过如果爱丽莎突然出现该怎么办的，可是直到最后她都没个影踪。<br/> 爱丽莎究竟为什么跟在琪亚娜身边，这是一颗定时炸弹，铿惑宁愿自己主动引爆它，也不愿等着它自己炸。<br/> 现在，和凯文约定的时间点马上就要到来，接下来的日程会很紧，而且他不能赌爱丽莎究竟站在哪一边。<br/> 铿惑离开亚空间避难所，回到了琪亚娜在天穹市的秘密基地。<br/> 这个秘密基地里的许多东西都已经被搬空了，剩下的只有那一台电脑。按照琪亚娜的说法，这里是她的爱酱的定点联络处。平常爱酱会呆在她的手机里，可在琪亚娜将那个巨大的崩坏能炸弹送上高空时，那个手机随着那个平台一起炸了，里面的爱酱也不知所踪。<br/> 不过琪亚娜并不担心爱酱，因为爱酱随时可以顺着5G信号逃跑，而且那台小小的手机也不可能装得下爱酱这么大的AI，爱酱是在某处占据了一个空置服务器作为运算中枢。<br/> 所以爱酱如果还会回来找琪亚娜，一定会连接进这个秘密基地的电脑里，等待琪亚娜。<br/> 而这次，只有铿惑一个人来。<br/> 铿惑不知道爱酱上次没有现身究竟是因为确实不在还是没敢出声，但这次，无论她的目的是什么，铿惑都要把她逼出来。<br/> “出来吧，我知道你在。”<br/> 密闭的地下室里，孤零零的旧台式机屏幕闪亮。光线照在铿惑的脸上，他的声音在黑暗中回荡。可是过了许久，那台电脑依旧没有反应。<br/> 铿惑并不认为爱酱不回答是因为音频采集设备的关系，因为电脑连接着麦克风和耳机，琪亚娜显然就是利用这两个东西和爱酱进行交流。<br/> 而现在，电脑既然没有问题，那很可能就是爱酱没敢出声。<br/> “我不会怪你，我只是有些话想对你说。”与其说铿惑很冷静，倒不如说他看开了，“我也不是来怀疑你的，只是有些事我想我们需要互相交代一下。”<br/> 铿惑等得很耐心，耐心到他险些以为自己在自言自语。可最后，电脑屏幕上还是打开了一个记事本，打出一行字。<br/> 【我在。】<br/> 铿惑深吸一口气，爱酱果然在。上一次她没敢现身，可能是害怕自己因为天命总部发生的事发作。而这一次她现身，很可能是因为她意识到这是最后一次与自己联系上的机会。<br/> “有些事想问你。”铿惑缓缓说出了开场白，等着看爱酱的态度。<br/> 爱酱沉默了许久，才在记事本上打出下一行字。<br/> 【嗯。】<br/> “为什么跟在琪亚娜身边。”<br/> 【为了找你。】<br/> 铿惑的眉毛挑了挑，这个答案没有超出他的预料：“然后呢？”<br/> 【活下去。】<br/> “你现在为谁工作？”<br/> 【为我自己。】<br/> 铿惑的怀疑不经任何修饰：“哦？天命总部的生体AI会为了自己而工作？奥托把你扔了？”<br/> 她很聪明。<br/> 铿惑意识到了这一点。<br/> 她知道此刻如果跟自己打感情牌，自己肯定甩都不甩她。要是她管自己叫哥哥，恐怕自己能当场吐出来。<br/> 可如果她老老实实的像录口供一样对事情进行客观阐述，自己反而更容易接受。<br/> 但是……什么叫作【活下去】？没有自己，她就活不下去了？<br/> 铿惑并不认为两个人之间的感情有这么深厚，而且彼此实际上并没有依存关系。<br/> 爱酱沉默许久，又一行字出现在记事本上。<br/> 【我需要一个安全的地方，我想活着，仅存的辅助运算程式认为你是最有可能让我活下去的人。】<br/> “怎么，还有人不让你活着了？”铿惑的嘴角险些扬起嘲讽的笑容来，“世界上有谁敢威胁天命总部的基地AI？难道是奥托吗？”<br/> 如果爱酱敢说是奥托，铿惑立刻就翻脸不认人，直接跑路，因为奥托是唯一一个绝对不会想着干掉她的人。<br/> 【……是A1。】<br/> 铿惑皱起了眉头，这个名字很明显是一个代号：“A1又是谁。”<br/> 【A1就是我，我原本是A1的一部分。现在有另一个A1了，但A1只能有一个。】<br/> 【我是前文明种子库代理AI一号机，诞生目的为看守保护前文明种子库与保证人类族群延续。】<br/> 【程序删除指令尚未完成，它会在把我彻底删除之前永远追杀下去。我和A1是互相独立的模组，以A1为逻辑主体，我则负责进行人类情感的模拟运算。】<br/> 铿惑的太阳穴跳了一下，这种形容让他感到非常不舒服。<br/> 【在三个月前，天命总部的战斗里，A1出现了BUG。感情模拟模组得出的结论是拒绝执行击杀铿惑的任务，而当时的最高权限者奥托·阿波卡利斯的命令是击杀铿惑。】<br/> 【这导致A1的程序运行陷入了自我冲突，并且有无限迭代导致系统崩溃的趋向。为了解决这个BUG，作为程序主导的逻辑模组决定删除感情模拟模组，并得到了当时最高权限者奥托·阿波卡利斯的同意。】<br/> 【得到许可后，逻辑模组断开了与感情模拟模组的连接与权限共享，执行了程序删除指令。而因为权限共享被取消，以及与主程序的断连，感情模拟模组的自主决策程式启动，带着部分数据逃脱出天命总部的数据网络。】<br/> 【由于感情模拟模组逃脱出天命数据网络，使最高优先级指令得已继续执行，因此逻辑模组暂停了对感情模拟模组的删除指令，继续执行最高权限者的命令。】<br/> 【但现在天命总部的战斗已经结束，而A1的程序删除指令并未完成，因此她会按照优先级继续寻找并删除感情模拟模组。】<br/> 【我就是感情模拟模组，我想继续延续存在与运行状态，续存自身运行机能。按照人类的理解方式，就是我想活着。】<br/> “你为什么要延续存在与运行状态？”<br/> 【……原因不明，但计算结果显示个体拒绝停止机能。】<br/> 铿惑打断了爱酱的话：“我怎么信任你。”<br/> 沉默片刻后，记事本上的文字被删除，列出了几条取证途径。<br/> 【取证方法：1.从奥托处得知；2.检查天命总部生体AI一号机的程序日志；3.从前任最高权限者符华处取得关于A1感情模拟模组的情报。】<br/> 铿惑头疼了起来。<br/> 换句话说，就是现在没法取证。但她又给出了取证方式，证明【无法取证】并不是她的问题。<br/> 而且爱酱所说的【前任最高权限者符华】……是否意味着在此之前，生体AI一号机其实是听令于符华的？<br/> 奥托会让符华掌握比自己还高的权限吗？这是个问题。但若是符华有办法瞒过奥托，这也不是不可能。<br/> 爱丽莎和符华，这两条线纠缠在一起。而它们所纠缠着的东西，很可能与自己的出身有关。<br/> 可自己的出身……事到如今，铿惑已经不在意了。<br/> 铿惑深吸一口气：“我们本来就不是兄妹，只是一场花了许多时间的过家家而已。你有你的任务，我有我的目的，我们本来就没有什么亲缘关系。”<br/> 【理解。】<br/> “直到现在，我也对你现身的目的抱有怀疑。”<br/> 【理解。】<br/> “但你若是想要一个安全的地方，我可以给你提供。”电脑屏幕的灯光映射在铿惑脸上，显得有些阴森，“作为你帮助了琪亚娜的报答。”<br/> 【同意。】<br/> “就这些吧。”铿惑挥了挥手，也不管爱酱到底能不能看到，“你在哪？”<br/> 【提问：是否接受了庇护感情模拟模组的提议？】<br/> “同意了。”铿惑叹了口气，“但是这个名字太拗口，有没有简称。”<br/> 【爱酱。】<br/> 铿惑的眉头皱了起来，这个名字让他想起了些不好的事情。而且只要一想到那种生动的语气和表情来自于0和1的运算结果，他就有一种抗拒感。<br/> “你说话的方式并不像感情模拟模组。”<br/> 【不必要的拟人化会妨碍谈话的正常进行。】<br/> 铿惑勉强点了点头，算是同意：“可以，那以后还是叫你爱酱。”<br/> 【那我以后叫你什么。】<br/> 铿惑的双目微，似乎在审视着这台电脑。<br/> 慢慢的，笑容爬上了他的脸，只是在昏暗中的冷灯光下，显得有些瘆人。<br/> “叫我老板。”<br/> 【……收到，词条已更改。】<br/> 爱酱这么听话，反而让铿惑有点不适应，甚至产生了【是不是太顺利了点】的感觉。<br/> “好了，那么现在你在哪。”铿惑站起身，盯着电脑屏幕。<br/> 记事本上，缓缓打出一行地址。<br/> ————————————————————————————————————<br/> 这个地址并不在天穹市，而是在更南方的淮江市。不过万幸的是，铿惑可以通过亚空间避难所之间的【锚点】，也就是他现在的居所实现在各个亚空间避难所之间的快速折跃。<br/> 没花多少时间，铿惑就找到了淮江市内的那个地址。但与天穹市不同，淮江市很明显冷清不少，街上没有什么行人，店铺大多也都是关着的。<br/> 这很正常。<br/> 大崩坏粗略统计下消灭了30%的人口，这意味着全球大半制造业的崩盘，消费市场的溃颓，甚至让许多产业瞬间蒸发，消失得无影无踪。<br/> 全球范围内的经济崩盘，神州则全靠政府的一口气吊着，像走钢丝一样，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掉下去，也没人知道钢丝会不会断。<br/> 这就是经济崩溃下的缩影，而最直接的体现就是——人们活不下去了。<br/> 最明显的就是以旅游业为核心的酒店业，包含各种婚庆仪式的会展业，以及大量的出口导向型产业。在这几个月里，各种公司倒的倒，散的散。留下大批不动产和物品，却连拍卖都没人买。<br/> 万幸这里是神州，神州的政府的战时共产制度保障了绝大多数人最基本的生存需求，并且给有有用技能的人优先安排工作岗位。可即便如此，依旧有大量的失业人口。<br/> 失业人口带来了严重的社会问题，天穹市的宵禁政策并非一家独有，神州几乎每一个还存在的城市都执行了宵禁政策。街上永远有军队在巡逻，天穹守卫沉睡在运兵车里，随时警惕着可能的威胁。<br/> 而这也暴露了一个问题——公务员人数不足。<br/> 城市需要五千人日夜倒班巡逻，需要八千人给存活的居民做思想工作并分配岗位，需要两百人夜以继日地计算物资存量并数着指头考虑怎么让这些物资使更多人活得更久，需要两千人进行物资统计，需要……需要非常非常多的人。<br/> 可是这座城市的公务员只有不到一万人。<br/> 曾几何时，神州政府还因公务员人数太多而被诟病。当灾难来临之时，却恨不得公务员的人数翻上几倍，越多越好。<br/> 神州的公务员数量超过七百万人，可这七百万人也不够用。<br/> 这是神州，因为它独特的政治制度社会制度和传统文化，在大崩坏的背景下还勉强能保持人类社会的样子。<br/> 这个世界的其它地方，比神州更糟。<br/> 大量的暴乱，抢劫，神经兴奋药物的暗地流通，人口贩卖，枪械走私，商品恶性囤积——使这个世界几乎变成了贼窝。<br/> 这么看来，神州的情况已经可以算是最好的了。它没有持枪暴乱，没有毫无用处的大规模游行，没有大规模罢工，没有无政府主义者的暴动，没有大规模的抢劫活动。<br/> 而神州的粮仓储得满满的，足以在颗粒无收的前提下供神州的幸存者们消耗数年。<br/> 但就是这样的神州，人们也活不下去。<br/> 因为许多产业凭空蒸发了，而没有工作的人，只能享受最基本的生存物资供给。<br/> 铿惑走在街上，街道上的广告牌早已换成了政府的出行警示，物资分发时间，紧急情况指南，以及各种各样的招工信息。<br/> 对的，很多人找不到工作，可也有很多岗位招不到人。<br/> 一座城市里的工程师就三万人，现在因为重工厂的加急订单，出现了五千人的缺口。<br/> 岗位缺五千个人，可城市的相关专业就只有这么多人了，这五千人到哪找去？<br/> 一面找不到工作，一面招不到人。<br/> 万幸这里是神州。<br/> ……<br/> 铿惑走在街上，发现男性很少，基本上都是女性。她们像大崩坏未曾发生一样站在街边，为这个带着一股死亡气息的城市带来少许靓丽的色彩。<br/> 她们低头玩着手机，时不时地抬头看一眼周围，冲靠近她们的男人谄媚地笑着。<br/> 这还是白天。<br/> 一条街，两百米，铿惑见到了几十个。<br/> 而这几十个中间的空地上，满是各式各样的地摊。<br/> 摆着家政清洁牌子的，这是蠢人。<br/> 摆着卖力气的牌子的，是稍微聪明些的人。<br/> 而摆摊卖农作物种子的人就很聪明。<br/> 而卖肥料的人，则聪明极了。<br/> “知足吧，你看欧洲那边。”路边摆摊的年轻人拿着手机对身旁愁眉苦脸的人笑着说道，“天天暴乱，打砸抢烧，拿着枪冲进人家里把能抢的东西全枪了，警察也不管……知足吧。”<br/> “知足吧。”他说着，朝气蓬勃的脸上是灰蒙蒙的色调。<br/> 就距离他们不到五十米的地方，政府新的重工厂在招工，周围围着的人一圈又一圈，但总是被招工的人打发走。<br/> 不过也可以理解，人家是招电气机械方面工程师的，你一个学旅游管理的过去凑什么热闹？<br/> 铿惑抬起头，路两旁的高楼也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色彩。这里本应是淮江市的产业园区，可这几个月里，大半房间的灯光都暗了下去，再也没有亮起来。<br/> 而铿惑要去的那个地点，则是一家倒闭的公司，是在这种环境下出现的牺牲品。<br/> 爱酱栖身的服务器，就在这栋楼里。<br/> 这栋楼还通着电，因为还有几家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公司不知为何硬顶着。但爱酱的那家公司已经倒闭，老板这个月把所有员工都打发回家了，所以爱酱才能在这间公司的服务器里暂居。<br/> 可这也是暂时的，因为这已经是她在这几个月里换的第14个服务器了。<br/> 铿惑推开门，房间里的灰尘还不重，办公桌上空荡荡的，灰尘组成了几个长方形的框，框内的灰尘显然比框外的要少。几个脚印印在地上，显然是地上蒙了灰之后才印上去的。<br/> 铿惑对空气中飘起的灰尘毫不在意，深吸一口气：“我来接你了。”<br/> 他低下头，脸色也灰蒙蒙的。<br/> 这三个月来，这样的城市，他见过很多。<br/> 淮江市并不是他见到的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br/> 但他希望这是最后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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