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昏暗的阴影中,两个人影并排而坐。<br/>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br/> “从前有一个人,守护着一片土地。她一直在孤独地行走,击退妖魔的入侵。”<br/> “百年过去,千年过去,她依旧在孤独地行走,因为她是不老的,也是不死的。”<br/> “她看到亲友化作一抔黄土,记忆中的荒野建起了城都;原本的山峰碎成了小丘,过去的田野变成了河流。”<br/> “她不在乎这些,因为人类依旧在那片土地上繁衍生息,除此之外的事,她不在乎。”<br/> “有一天,天地再次剧变,她的朋友把自己刚出生的孩子托付给她,然后就走了。”<br/> “她的朋友们去战场,去赴死,去赌一个遥不可及的未来。”<br/> “那个朋友告诉她,这个孩子的名字叫季忍冬。”<br/> 小了一圈的灌木丛变成了两个,铿惑背靠着墙壁喃喃自语。<br/> “后来她把那个孩子养大,为他遮风挡雨,最后却因为一场事故离开了他。”<br/> “她也不舍,她也害怕,可是她有不得不去做的事。”<br/> “她知道自己一旦离开,很可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会再见到她的孩子,她担心他因为自己的不辞而别感到孤独,也害怕他觉得自己是被抛弃的。”<br/> “所以她给那个孩子又找了一户人家,把他安置好。”<br/> “然后她就离开了,走向那个孩子的亲生父母走过的那条路。”<br/> “这一别,可能就是天人永隔,但她不再害怕了,因为那个孩子有了着落,即使没有自己,也能活下去。”<br/> “后来又是过了好多年,那个孩子长大了,长得很高,成为了能给别人遮风挡雨的人。”<br/> “但他心里始终缺了一块,他想去找自己的妈妈。”<br/> “他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找了很久很久,久到他以为妈妈死了,放弃了。”<br/> “可后来突然有一天,他找到了。”<br/> 铿惑笑着,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流。<br/> “他找到了,可妈妈却不认识他了。”<br/> “妈妈认不得所有人了,也记不清所有事了。她好像被从头到尾洗了一遍,把过去所有的痛苦,难过,艰辛都洗掉了。”<br/> “但她所感受过的快乐,幸福和温暖也一起消失了。”<br/> “那个孩子最后还是去见了妈妈,妈妈果然不认得他了。”<br/> 说到这里,铿惑的气息又一次出现了紊乱,肺部抽搐着,似乎让他难以把话说清楚。<br/> “妈妈什么都忘了,可还记得她有一个孩子,问他,说她有一个这么高的孩子,走丢了,找不到了,能不能帮她找找。”<br/> 铿惑终于抑制不住内心的情感,呜咽声盖过了他的话语,背靠着墙壁抽噎起来。<br/> 符华的眼神迷糊中带着几分茫然,茫然中带着几分怀疑,怀疑中又带着几分不可思议。<br/> 她有些手足无措,面对着在她眼前哭鼻子的男人,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br/> 她并不擅长安慰别人,但她觉得眼前的画面有些熟悉,仿佛某个被删除的记忆能够与这场景完美贴合。<br/> 好像那个孩子受了委屈,也喜欢窝在被窝里哭,用被子把自己包成一团——大概是这样,她猜的。<br/> 因为她想不起来。<br/> 符华犹豫片刻,还是伸出手去,摸着铿惑的头,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br/> 她的心里里带着些许歉意,莫名的觉得对眼前的人有了亏欠。<br/> 从他刚才所说的事来看,他很可能是从自己这边离开后去探望了他妈妈,却发现妈妈得了老年痴呆认不出他了,一时接受不了,所以一个人在这儿偷偷地哭。<br/> 至于为什么这个故事的后半段听起来这么耳熟,符华认为这是个巧合。<br/> 毕竟自己看起来可能还没这个男人大,哪怕自己保养得再好,实际年龄比看起来大,他也不可能是自己的孩子。<br/> “别哭了好不好?没事的没事的。你不是找到她了吗,事情总会好起来的。你去跟她做个自我介绍,重新认识不就好了?”<br/> ——他怎么哭得更凶了?<br/> 符华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摸着他的头。<br/> 铿惑似乎有些哭笑不得,他没想到自己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符华还是听不懂。<br/> “你没听懂?”<br/> “我听懂了啊。”符华不知道铿惑为什么问这个问题,但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她总不好把铿惑一个人扔这,“但是在这哭总不是个办法,你要是不好意思,我跟你一块儿去见她。你不好意思对她说,我替你说呗。”<br/> 铿惑这下子是彻底说不出话了,他的手拍在自己的脸上,发出啪的一声,把符华吓了一跳。<br/> 铿惑的那只手挡着自己的正脸,上上下下来回搓着,似乎是想让自己清楚些。<br/> “你不是想知道你孩子的事吗?”铿惑把手放下,脸上的泪痕已经被擦干净了。<br/> “你的孩子叫作季忍冬,他长大了。”<br/> “我是铿惑,也是季忍冬。”<br/> 场景似乎在此刻静止了,若非灌木丛依旧被风吹拂而发出哗啦啦的声音,恐怕会让人觉得这是一幅静止画。<br/> 符华顿时恍然大悟。<br/> “其实……你不用这样的……”符华吞吞吐吐的,似乎是有些难堪,“我孩子的事……其实也是我太刻意了,总是追着别人问。我其实也知道大家不好意思对我说真相,怕我知道我的孩子死了受刺激……但你不用这么安慰我……听起来怪怪的。”<br/> 铿惑一愣,反应顿时激烈了起来:“不是!我说的都是真的!”<br/> 符华的脸上浮现些许心疼:“我懂,我懂。”<br/> “我没骗你!你就是我妈!”<br/> 符华努力保持着脸上表情的严肃认真:“嗯嗯,我知道了。”<br/> “你咋不信呢你这个人!”<br/> “你可拉倒吧……”符华的脸上写满了【不信】二字,“你看起来比我都大……”<br/> “……我长得着急不行吗!”<br/> 一丝丝怀疑爬上了符华的脸颊:“那你也忒着急了点儿……”<br/> “不是……我……”铿惑百口莫辩,他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说真话竟然会被人怀疑。<br/> ——虽然以前其实也有过。<br/> “我不是说了吗,你是不老的,你几千年前就长这样!”<br/> 符华脸上的担忧忽然间加重了,她把手贴上铿惑的额头,感受了一会儿。<br/> “好好好,我知道了,你是受了太大刺激一时接受不了,咱们先找个地方歇歇……”<br/> 笑话!他堂堂无冕者议会议长,天命至高骑士兼实质一把手,要是让人把自己这副丢人样子看去了,成何体统!他不要面子的吗!<br/> 铿惑执拗地坐在地上,跟屁股底下生了根似的,无论符华怎么拉都拉不动。<br/> 铿惑怒喝:“不!我不去!”<br/> 岂料符华手上一使劲儿,险些把铿惑真拉起来了:“走你!”<br/> 两个人拉锯了半天,力量上的比拼最终还是以铿惑获胜而告终。<br/> 而他也赢得了继续在地上坐着的权力。<br/> 符华也累了个够呛,坐回了铿惑身边恢复力气:“照你这么说,我是不老不死的神仙?”<br/> “以前确实有人这么叫你。”<br/> 符华给自己扇了扇风:“真的吗?我不信。”<br/> “……”<br/> ……<br/> 又是经过一番口舌,发誓,发天道大誓,兼符华特地跑去问前台铿惑都在这见了哪几个人之后,铿惑好歹是说服了符华。<br/> 只不过符华还是有点发懵。<br/> 所以她怎么就莫名其妙就白捡了这么大一个儿子?<br/> 说好的又小又乖的娃娃呢?怎么一眨眼就换了?<br/> 若非失忆后的符华知识储备量还没接触到穿越小说,她恐怕会认为自己其实是穿越了。<br/> 不过若是接受了这种设定,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地方。<br/> 符华“所以我其实也不是一直都孤苦伶仃的,对吧?”<br/> “……其实在绝大部分时间里都是。”铿惑的头低着,似有些倔强。<br/> “但还是有些年里,不是孤独的,对吧?”<br/> “……嗯。”铿惑的声音渐渐柔软了几分。<br/> “那不是挺好的吗?”<br/> 铿惑忽然觉得有些意外。<br/> 以前他还是圣芙蕾雅学园的老师和休伯利安号的舰长的时候,符华经常对他长篇大论。说他举止不端,轻浮孟浪,为人师表者不可如此不顾仪表,当以身作则之类的话。<br/> 那个时候他只觉得烦,现在却觉得开心。<br/>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能不能别总是摸我的头。”铿惑低声说着。<br/> “哦。”符华顿了顿,有些遗憾地把手缩了回去。<br/> 感觉到脑袋上的温暖被寒冷的晚风代替,铿惑只觉得后脑勺空落落的。<br/> “你要是想继续摸也不是不行。”铿惑小声嘀咕着。<br/> “哦。”符华顿时眉开眼笑,伸出手去继续摸。<br/> 跟撸猫似的。<br/> 铿惑忽然间有些理解布洛妮娅了,她也总是在自己摸她头的时候这么说,可如果自己把手稍微离她的头远一点,她又会把小脑袋瓜凑上去。<br/> 他对布洛妮娅有些感同身受了。<br/> “阿妈……”他轻声念叨着。<br/> “阿妈……”他捂住自己的脸,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再次簌簌而下。<br/> 他觉得自己的人生被补全了,他……<br/> “呃……”符华的脸上忽然浮现出大片的迟疑之色,似乎有些尴尬,尴尬中又透露着不情愿,“这个……”<br/> 铿惑有些茫然地抬起头,他听得出符华似乎有些不情愿。<br/> “你看起来比我还大,”符华的眉头皱了起来,“感觉怪怪的……”<br/> 铿惑僵住了。<br/> 符华蹲着,小声地跟铿惑打着商量:“咱们打个商量,私底下我不管你,但是你以后能不能别在别人面前叫?怪丢人的。”<br/> 铿惑试图挣扎:“……你儿子很牛逼的!不丢人!”<br/> 符华的眼神里透露着心虚:“不是……跟这个没有关系……就是……觉得你年纪这么大了……”<br/> “我……我很年轻!”<br/> 符华振振有词:“但我看起来比你还年轻啊。”<br/> “我&%*#¥%*&……”<br/> 铿惑已经说不出人话了。<br/> 但鬼话连篇过后,铿惑也冷静了下来。<br/> 说到底,自己这趟就是为了见符华一面。现在心愿已了,也就没必要继续呆在这了。<br/> 天命总部那边的神之键阁还等着他检查,崩坏圈养计划也必须立刻进入筹备阶段,针对律者的探测装置也没有布置完。<br/> 他已经浪费了好几天时间,现在得立刻回去赶进度了。更何况两人之间的气氛已经逐渐因为话题的关系渐渐产生了一丝尴尬,与其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不如让符华早些回去休息。<br/> “就到这吧。”铿惑笑了笑,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时候也不早了,你早些回去睡觉吧。”<br/> 符华也站起身,只不过刚刚蹲得太久,脚有些麻,不过抖两下也就好了。<br/> “以后有空可以去欧罗巴大陆那边看看我,我有空也会来的。”<br/> 停顿片刻,铿惑却没有离开:“我送你回去吧。”<br/> 把符华送回住处,铿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放松。他站在疗养院的大门前<br/> 说完,铿惑没等符华回应,便对远方的角落招了招手:“丽塔,我们走吧。”<br/> 一个身影从黑暗中走出,来到路灯的光线下:“铿惑大人,车已经备好了。”<br/> ————————————————————————————————————<br/> 雷电龙马已经离开,临走前把铿惑的手机还给了丽塔。<br/> 按照丽塔所说,雷电龙马和芽衣打了很久的电话。<br/> 听到这,铿惑也就放心了。<br/>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逆熵的盟主瓦尔特先生说有事要明天和您见一面,希望您今晚在此留宿。住处已经安排好了,请问您的意思是?”<br/> 铿惑沉思片刻,隐约猜到了杨的目的:“是想和我说一下月光王座的事吧,可以,那我们晚几天再走。”<br/> 车上沉默片刻,铿惑幽幽地叹了一口气。<br/> 丽塔闻声转过头来,大大的眼睛在昏暗的车中显得比以往都更明亮。<br/> “谢谢。”铿惑低声说道,“很抱歉让你等那么久。”<br/> 丽塔微笑着,却没有回答,算是默认。<br/> 她其实早就找到铿惑了,只是看他一个人躲在灌木丛里哭得可怜,便心软而没有去戳破。<br/> 丽塔是何等的冰雪聪明,自是知道铿惑的样子必然和符华有关,便悄悄去找了符华,把她引到了后院。<br/> 虽然她也可以借着这个机会上前安慰铿惑,但这终归只是安慰。<br/> 解铃还须系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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