铿惑的双眼与屏幕中的男人对视着，久久无言。<br/> 沉默在机房中弥漫，似乎将呼吸声和风扇声都掩盖了下去。<br/> “怎么不说话？”奥托皱起了眉头。<br/> 铿惑依旧一个字都没说。<br/> 这是个试探，对他的试探。<br/> 完全与外界隔绝的服务器，所有数据都来自服务器本身而非外界。故而在屏幕中的男人不是奥托本人，而是一个程序；<br/> 这个机房中，有视觉信号输出设备，有声音输出设备，却没有输入设备。换句话说，这里没有摄像头也没有麦克风，所以屏幕中的程序应该既看不到也听不到铿惑。<br/> 哪怕对方似乎早已设定了将开启密钥的人默认为铿惑的指令，但这番自说自话依旧让铿惑升起了警惕。<br/> 铿惑依旧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屏幕，而出现在他面前的这个【奥托】，也确实出乎他的预料。<br/> 他本以为密钥会留下一个答案，或者一段情报，而奥托则会以这种方式在暗中影响自己的判断。<br/> 即使奥托死了，他也有能力做到这些——或者说如果奥托还活着，他一定会这么做，来给自己创造东山再起的机会。<br/> 但这段密钥带来的只是一段……暂时还不知是视频还是AI程序的东西。<br/> 如果奥托留下的是信息，那他可能还活着；如果他留下的是与他自身形象相关的东西，那他一定是死了。<br/> 只有已死的人才会洒脱的把自己的形象拓印在程序里，还在自己启封这段程序时戴上单片眼镜吓唬自己。<br/> 因为他死了，所以不怕自己的举动是否会招惹到启封密钥的人。<br/> 因为他死了，所以不在乎这种不正式的见面是否会影响到双方。<br/> 因为他死了，所以他活着。<br/> ……<br/> 服务器的数据空间里，那个拥有着奥托外观的AI正按照预定的流程对着空气表演，可正当他准备进入下一步的时候，数据空间却忽然产生了变化。<br/> 高于它的权限者进入了这个数据空间。<br/> 铿惑带着些许玩味与审视的目光出现在海面上，向着那座小木屋走去。<br/> 这里很明显是数据库一个历史片段空间，就像很久以前，琪亚娜为了复习历史而进入天命大数据库直接观看卡斯兰娜家的历史一样。<br/> ——把历史数据化作沉浸式的VR片段，让阅览者能身临其境地观看那段历史。<br/> 想到这，铿惑不禁微微一笑。<br/> 当年他和奥托的第一次见面就是在那个时候——当时自己正在线上替德莉莎向奥托汇报工作，结果琪亚娜和布洛妮娅在历史数据片段中试图篡改数据，他也就跟奥托一起看着。<br/> 铿惑自海面走来，轻车熟路地来到那座小木屋前，随手给自己扯了张椅子，十分自然地坐上，仿佛他才是此处的主人。<br/> “坐。”铿惑扬起手，示意对方坐下。<br/> 看着反客为主的铿惑，奥托也不感到意外，而是大大方方地坐下：“你好像一点也不意外。”<br/> “我自然不意外。”铿惑翘起二郎腿，神色平静，“但你刚才确实吓到我了，大概0.33秒。”<br/> “哦？只有这么短吗？”奥托的脸上浮现出些许遗憾的神色，“为什么？”<br/> “因为奥托不可能复活了，我正是明白了这一点，才放下心来。”<br/> 听到这话，奥托忽然起了几分兴趣：“哦？难道是你杀的？”<br/> “嗯。”铿惑神色坦然，“我解构了他的灵魂，当场超度——从另一方面来说，你不知道这件事才让我感到意外。”<br/> “灵魂啊……”面前的人身体稍微放松，若有所思，“外面的研究已经进行到这个地步了吗……”<br/> 直到此时，对方才开始考虑自己的本体被杀这件事：“这么说来，是你把我杀了？”<br/> 铿惑并未解释：“确实如此。”<br/> “是你吗……真可惜，我还以为我们关系不错。”奥托的手在半空中轻点两下，一个茶壶和两个茶杯出现在了小圆桌上，“喝点什么？”<br/> “原本不错——随便。”<br/> 奥托笑了笑：“你现在倒是变得无趣得很，该说不愧是天命大主教吗。”<br/> 铿惑停顿片刻，忽然笑了起来：“好了，不说这个。我有些事想问你。”<br/> 奥托此时却摆了摆手，提起了刚刚召出的茶壶：“我已经退休了，现在的大主教是你，这是你该考虑的事。”<br/> 铿惑的嘴角勾起：“不，天命的大主教依旧是奥托·阿波卡利斯。”<br/> 奥托哑然，半晌才回过神来，笑个不停：“原来如此，你倒是能放得下。”<br/> “没拿起，又谈何放得下？”<br/> 奥托沉吟片刻，想到了铿惑的解决方法：“虚空万藏？”<br/> “对。”<br/> “你倒是会省事，不过这也是能在最短时间内见效的办法。”奥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件事便算是告一段落，“数据库里记录的大吉岭红茶，要不要来点？”<br/> 铿惑的视线侧过些许：“新鲜的？”<br/> “年份随意调。”<br/> 铿惑低低地笑出了声：“二号茶。”<br/> 红茶热烈的香气弥漫开，铿惑深吸一口气，却似有些怅然：“原来是这个味道。”<br/> 奥托并没能理解铿惑话中的深意：“很在意？”<br/> 铿惑手捧着略微发烫的茶杯，喃喃着：“没那么在意，只是恍然大悟，原来他死前念念不忘的是这个味道。”<br/> “是吗？”奥托耸了耸肩，“其实大吉岭并不是我最喜欢的茶叶种类。”<br/> “但他死前惦记着这个。”<br/> 铿惑面前的奥托轻轻蹙眉：“虽然我能理解的你的意思，但我还是想说，在我心里，我就是奥托。”<br/> 铿惑低头望着茶杯中翻腾的茶叶，起伏如敦煌壁画中的天女：“你险些就是了。”<br/> “哦？”<br/> “我猜，你以前并不叫这个名字。”铿惑忽然抬起头，盯着那张熟悉的脸，“但你觉得你是奥托，因为你有奥托的记忆，有他的性格，有他认知中的一切。”<br/> “确实，”这位AI毫不掩饰地承认了，“【日珥议会】议员，古尔亚莫·德·美第奇，代号【维兹多姆】。我曾使用过这个身份，但实际上只是我与我演的一场双簧。”<br/> “原来如此，怪不得从来没见过这人。”铿惑低下头，轻声嗤笑着，“原来是奥托的小号，用来做一些自己不好意思做的事。”<br/> “有些事确实不能说得太明白。”AI双腿交叠，侧过脸来看着铿惑，“但你不认为我是奥托。”<br/> “对，因为奥托已经死了，我干的。”铿惑把自己做过的事重复了一遍。<br/> “对我而言，奥托已经死了，你是一个AI——哦对了，对于真正的奥托而言应该也一样，不过……”<br/> “他没有机会做这个判断了。”<br/> 铿惑坐在椅子上的身体稍微舒展开，漫不经心地阐述着自己的胜利。<br/> “我在见到你之前，还以为奥托真的顺应了时代潮流，主动成全了我。可在见到你之后我才确定，这不过是他死中求活的前提。”<br/> “不过很可惜，他死透了，活不了了。”<br/> 铿惑的话有些奇怪，这个具有奥托所有记忆的AI缺失了最关键的部分数据，并不能理解铿惑所说的死中求活是什么意思。<br/> “很奇怪？”铿惑的余光瞥到了身旁AI的神色，忽然一笑，“现在，你就是他唯一一个没有暴露的记忆备份了。”<br/> “如果那天我没有拆解灵魂的手段，或是没有提前布下几十个周天法阵把那个空岛隔绝，他的灵魂还是有可能借助虚空万藏的力量，在义骸中跳跃并传输走的。”<br/> “如果当时他逃了，那他原本的计划应该是由你担任他的记忆备份，在被我在天命总部杀死之后找机会由你承载他的灵魂体，以拥有灵魂的AI形式延续自我存在。”<br/> “这就是我说的【死中求活】的后手，我也是刚刚才明白的。不过很可惜，他活不过来了。”<br/> 铿惑微笑着，对面前的AI说出从未有第二个活人知道的隐秘。<br/> “你似乎也并不知道奥托计划的全貌，但我现在可以给你捋一捋。”<br/> “那一天，奥托知道自己死定了，无论他怎么歇斯底里怎么掀桌子，在撂倒我之前都一定会被我撂倒。而那个时候，他就没有任何活下去的可能了。”<br/> “所以他改换了思路，因为他知道，鱼死必然网破，倒不如换一种蜿蜒一些的方法。”<br/> “比如说我？”奥托笑眯眯地啜饮着红茶。<br/> 铿惑转了转茶杯，换了一面：“对，他死了，可拥有奥托记忆与性格的AI却活了下来。就如父母养育子女，某些植物从根茎上长出新的个体，这也是另一种形式的延续。”<br/> “当然了，这是最糟最糟的情况，奥托当然更希望面对的是稍好一些的情况，不过都被我掐掉了而已。”<br/> 奥托似乎对这些自己不知道的东西很感兴趣：“比如说？”<br/> 铿惑举了一个例子：“比如说留下了一个密钥，而密钥打开之后就出现了你——但是奥托也了解我，知道我从不在不做准备的前提下就做某件事。”<br/> “比如说，我不会闲着没事就打开这个密钥，所以他给了我一个提示：当我遇到无法解决的困难时打开它。”<br/> “他知道我一定会打开它，因为他给我留下了太多未解之谜。”<br/> “如果奥托想做什么，很可能就是这个密钥会触发一些我不知道的后手。”<br/> 听到这里，奥托插上了一句嘴：“那你为什么还要启动这个密钥来见我，难道是想我了？”<br/> 铿惑笑了起来：“因为，真正的触发器其实并不在密钥打开了什么上，也不在密钥打开的东西里——而在于密钥本身。”<br/> “只要密钥被使用了一次，它内里的某种机制就会启动——我猜是通过向外发信号的方式来启动你的下一步计划。”<br/> “在这个时候，正因为奥托早已死去，所以没有人会怀疑奥托在搞鬼。哪怕有人怀疑，也只是怀疑奥托试图在死后报复。”<br/> “——而绝不会想到奥托会死而复生。”<br/> 铿惑笑了起来，欣赏着奥托变了一瞬的脸色。<br/> “我猜出了奥托的计划，有可能是启动某个只有你知道的秘密基地中的备用义骸，有可能是移植了某个电子仪器在身体里的人。”<br/> “而如果奥托的灵魂还在，或者虚空万藏藏下了他的灵魂，他还是有那么一丢丢可能复活的。”<br/> “哪怕这个计划不成功，你作为最后一个记忆备份，拥有与他完全相同的记忆，相同的性格。如果他在你身上也留有后手，那你有可能接过他的名字，成为下一个奥托。”<br/> “所以我刚才才说，你险些就是奥托了。”<br/> 铿惑不知何时已经转了过来，与奥托面对着面。<br/> “不过这种活法对于奥托来说太不体面，所以我掐掉了。”<br/> 他解释着，却不像是在解释，反倒像是在通知对方一件事的结果。<br/> 两人陷入了片刻沉默。<br/> “不过很可惜，我在外面布置了很多探测器，也设置了许多隔离带，但到目前为止，都没发现任何信号的传出，也就是说，我关于密钥的猜测可能是错的。”<br/> “呵……”奥托将茶杯盖盖上，发出不知是自嘲还是别有深意的笑声，“你竟然会这么多疑……真是活久见。”<br/> “其实我也挺难过的,不是因为你骗了我，而是我再也不能相信你了。”铿惑抬起头，“曾经拥有的东西被夺走，并不代表就会回到原来没有那个东西的时候。”<br/> “所以呢？”奥托将手中的茶杯放下，“你发现了什么，还是说决定把我也删除？”<br/> 铿惑长叹一声：“我就是讨厌你这一点，我只是提醒你，奥托的计划已经失败，你目前只有跟我合作这一条路。。”<br/> 奥托微微一笑，似乎胜券在握：“所以你还是需要我。”<br/> “暂时的。”<br/> “无所谓——你也说了那么多话，是时候轮到我了吧？刚才我可是一直都没打断你讲话。”<br/> “请说吧。”铿惑终于开始享受那一杯热茶，“我的问题有很多，但实际上只有一个，不知道你认为我有几个？”<br/> ……<br/> “我？我认为也只有一个，但表现形式却多种多样。”<br/> 奥托似乎也在整理自己的思路，确保自己要说的东西准确无误。<br/> “比如说……某些只有人类才会受到的蒙蔽，AI反而不会受到影响。”<br/> 铿惑的太阳穴猛地一跳，奥托所说的，显然就是自己前几天想得掉头发的事。<br/> 可知不可言的【天缺】，齐格飞亲生女儿的下落，以及量子之海可能存在的从神窥伺。<br/> 如果奥托也意识到了这些，那么他刚所说的【AI反而不会受到影响】，也许并不是在说事，而是在暗示。<br/> 什么事不能明说，需要暗示？<br/> 【天缺】。<br/> “你自己没有想到些什么吗？”奥托反问。<br/> 铿惑的神情终于严肃了起来。<br/> 他知道，可他不敢说。<br/> 看到铿惑的表情，奥托便知道了他在想什么：“那我就说一个最关键的吧，只要知道了这件事，某些事你自己应该就可以立刻推断出来。”<br/> “比如说……齐格飞的亲生女儿，我也不知道她在哪。”
相关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