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舱的门缓缓打开，露出了染遍天际的红霞。<br/> 此刻正是北美洲东海岸的傍晚，太阳已经半个身子没入地平线以下。铿惑扶着舷梯走下，目光落到了前来迎接的男人身上。<br/> 那个男人有着一头眼熟的深蓝色头发，有着眼熟的眉眼轮廓，有眼熟的……总之就是很眼熟。<br/> 还没等铿惑仔细端详这个中年人，对方便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向铿惑伸出了手：“铿惑先生，您好。初次见面，我是雷电龙马，逆熵的高阶执行者，这次是特地来迎接您的。”<br/> 铿惑下意识地伸出手，险些一拍头：他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br/> 芽衣之爹！<br/> 雷电龙马不就是芽衣失踪已久的亲爹吗！<br/> 怪不得他之前去海渊之眼的时候总觉得有什么事忘了问，现在见到雷电龙马本人才想起来。<br/> 雷电芽衣的父亲雷电龙马于数年前神秘失踪，据说是因为经济舞弊案而入狱，从此之后芽衣便再也没了她父亲的消息。<br/> 而再之后，便是长空市崩坏事件爆发，芽衣体内的征服宝石觉醒的事了。<br/> 这两件事据说背后都有可可利亚的影子，以前铿惑还想着抓到可可利亚之后审问一下雷电龙马的下落，可在海渊之眼的时候心里盘算的事太多，竟然把这事儿给忘了。<br/> 而从海渊之眼回来以后，铿惑的心思也牢牢地被另一件事占据，这件事压根就被抛到了九霄云外。<br/> 雷电龙马怎么在这儿？难道他其实一直都藏在逆熵总部？老杨怎么不说？<br/> 一连三个问号从铿惑的头顶拔了出来，他连忙装作挠头把剩下的问号按了回去。<br/> 铿惑怀着心虚与雷电龙马握了握手，轻咳一声：“久仰大名久仰大名，我经常听芽衣说起你。”<br/> 这下子，轮到雷电龙马脸色一僵了。<br/> 他半张着口，似乎有话要说，却又咽了回去，改了口：“这次造访的目的您还没有提过，能方便透露一下吗？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方便我们安排行程。”<br/> “我……”铿惑的脸上浮现出与雷电龙马类似的局促，他顿了顿，声音也稍微低沉了些，“我来探望几个人……姬子她们。”<br/> 雷电龙马似乎松了口气，点点头，目光不着痕迹地从铿惑身后的丽塔脸上划过，似乎是想看看机舱里会不会再出来个人。<br/> 在机舱门缓缓关上后，雷电龙马的脸上不由得闪过一丝失落与庆幸并重的神色，但被他很好地掩饰了下去：“明白了，旅途劳顿，您需要先休息一下吗？”<br/> 铿惑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道：“不必了，我刚睡醒。”<br/> 三人向着停在一旁的加长迎宾车走去，这一段路程不长，但雷电龙马和铿惑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哪怕进了车，这种气氛也没有改变多少。<br/> 这种僵硬的气氛久了，铿惑就开始没话找话。<br/> “我经常听芽衣说起你，今天才得一见。”<br/> 雷电龙马的笑容里带着些许勉强：“一定和想象中的不一样吧。”<br/> 铿惑的目光转向车窗外，看着疾退的树木：“确实，想象毕竟只是想象，比不得亲眼见到。”<br/> 雷电龙马没有回答，只是默认。<br/> 铿惑忽然间像是心血来潮般问道：“为人父母是什么感觉？”<br/> 出乎铿惑预料的，雷电龙马在这个问题上反而沉默了下去，半晌不说话。<br/> 察觉到雷电龙马的尴尬，铿惑连忙转移话题：“我的意思是说……有个女儿挺好的。”<br/> “呵……”雷电龙马轻笑一声，带着些许自嘲，“这个问题不该问我，我不是一个好父亲。”<br/> 铿惑叹了口气，现在车里的气氛已经不可抑制地滑落，他也只能把心里想问的问题问出来：“芽衣一直都很担心你，她怕你遭遇不测。哪怕平时都掩饰得很好，但我也能看出来。”<br/> 雷电龙马还是不说话。<br/> 见雷电龙马不说话，铿惑也想给他个台阶下：“我知道你有苦衷，可现在已经没有阻碍……”<br/> “我没有苦衷。”雷电龙马却给出了一个与铿惑预料的截然相反的答案，“之前是没法去看她，现在是不敢去看她。”<br/> 铿惑有些好笑地看向窗外：“这不就是苦衷吗？”<br/> “不，苦衷是借口的美化修饰，我……”雷电龙马摇摇头，仿佛刚学会说话一样，喉舌滞顿，“我承认……我很想见她，可一别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怎么见她？”<br/> “她是个大姑娘了，不像小时候了。可我总觉得她还小，见了生人会抓着我裤腿躲在我身后。”<br/> “可现在不一样了，也许见了她会像见到一个陌生人。而我也一样，我也变了不少，我怕她见了我会感到陌生。”<br/> “我不在的这些年一定是她成长得最快的几年，我不知道她长多高了，还会不会像以前那样喜欢缠着我，不知道我们会不会变成最熟悉的陌生人。”<br/> “害怕变成陌生人的见面吗？”铿惑的心慢慢沉下去，雷电龙马说的不仅仅是他自己，其实铿惑也是一样。<br/> “嗯，如果不见，对对方的印象还会停留在熟悉的过去，再见面的时候难免期待着见到以前的那个人，可是两个人都不一样了。”<br/> “再熟悉一遍不就好了。”铿惑轻声说着，仿佛是在劝说他自己。<br/> 雷电龙马不知道铿惑心里在想什么，只当他在劝慰自己，苦笑着摇了摇头，没有作答。<br/> 沉默片刻，就在铿惑以为沉默又将继续下去的时候，雷电龙马却突然开了口。<br/> “你知道吗，其实我年轻的时候是很怕死的。”<br/> 铿惑的眉毛一挑，不知道雷电龙马为什么突然说起风牛马不相及的事来。<br/> “我觉得这个世界还有很多等着我去发现的奥秘，我和我的妻子还那么年轻，我还有大把的岁月想和她一起度过。所以一想起人是会死的，我就很害怕。”<br/> 铿惑没有接话，等着雷电龙马把话说完。<br/> 雷电龙马低声笑了起来，独属于中年人的稳重脸庞上浮现一丝丝暖意：“可是后来她出生了，我突然就不怕了。”<br/> 雷电龙马知道铿惑是他女儿的老师，也是舰长，在这几年里对芽衣多有照料。因此尽管是第一次见面，有些话也能敞开了说。<br/> “芽衣刚出生的时候，软绵绵的，就这么大点儿，”<br/> “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忽然感觉死亡也不是那么可怕的事，因为在她身上，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生命的延续。”<br/> “在那个时候，我觉得我哪怕死去也没关系了，反正她还会活下去。”<br/> 雷电龙马的双眼缓缓闭上，嘴角也不禁泛起一丝微笑，似乎看到了回忆中弥足珍贵的场景。<br/> “那个时候，ME社正是飞速发展的阶段，得益于新专利在市场上的成功，订单像雪花一样多。”<br/> “在她降临到这个世界上之前，我努力工作所为奋斗的一切都是为了给她妈妈最好的生活。”<br/> “在她来到这个世界上之后，我工作就是为了两个人。”<br/> “可是后来她妈妈因为癌症去世了，那段时间我好像丢了魂，不想上班，不想吃饭，什么都不想做。每天就坐在她妈妈最喜欢的摇椅上发呆，仿佛一切都没有了意义。”<br/> “直到那个时候我才忽然明白她妈妈为什么那么喜欢这把摇椅，因为坐在那，能越过墙看到远方ME社的大厦。”<br/> “在那之前，我有令人羡慕的事业，有乖巧懂事的女儿，有贤惠良淑的妻子，健康的身体和取之不竭的精力，我拥有的仿佛是整个世界。”<br/> “可是她妈妈走了，我却觉得我什么都没了。”<br/> 雷电龙马无声地笑笑，只是笑容里多了几分对命运的无奈和释然。<br/> “也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开始害怕，我又开始恐惧死亡。”<br/> “她妈妈已经先走了，我怕我死了，芽衣无依无靠，谁都会欺负她。”<br/> “所以我教她剑道，让她好好学习，希望她能强大到哪怕我不在了，也能自己好好生活下去。”<br/> “芽衣很乖的，从小就懂事，不让人担心。”雷电龙马自嘲地笑笑，眼角却有泪光闪烁，“在她妈妈葬礼的那天晚上，我坐在摇椅上发呆。她眼睛哭得跟核桃似的，却还是来拥抱我，笨拙地告诉我她还在。”<br/> 说到这，雷电龙马的笑容更加明显了：“我知道啊，我知道她还在。正因为她还在，所以我才更得活着。”<br/> “她妈妈走了，她能依靠的人就只有我了。”<br/> “但后来我也走了，不声不响地走了，留她一个人在极东。我当时也想把她带走，可是……”<br/> 雷电龙马欲言又止，似乎后面的事难以启齿。<br/> 铿惑捕捉到了一丝不对劲，追问道：“当初那起所谓的经济舞弊案，究竟是怎么回事？”<br/> 雷电龙马摆摆手，似乎不想在这件事上深谈：“陈年往事了，不必在意。在那之后我便隐姓埋名来到北美洲，却再也见不到芽衣了。”<br/> 铿惑知道不该继续问下去，也便住了口，雷电龙马也松了口气。<br/> 就在沉默即将再次占领车内空间的时候，铿惑忽然间热情了起来，拿着自己的电话就往雷电龙马手里塞：“我有芽衣电话！你打个看看！”<br/> 雷电龙马对铿惑脑子里有坑这件事素有耳闻，但没想到他发作得这么快且夸张。<br/> 一时间，雷电龙马拼命地躲着铿惑塞过来的手机，铿惑拼了命地往他手里塞，像极了过年推红包的亲戚。<br/> 雷电龙马措手不及，连忙推搡着抵挡：“不了不了，这个以后再说以后再说。”<br/> “别害羞嘛，刚才那段我录了音的。她一直想再听听你的声音，你要是不打电话，我回去就只能把那段录音放给她听了……”<br/> 铿惑半开玩笑半恐吓着打开电话，调出通讯人，把手指放在了【雷电芽衣】上。<br/> 雷电龙马仿佛遭了雷击一样僵住，可铿惑却不像是在逼雷电龙马，反而像是逼自己一样强行按下了通话键。<br/> “嘟——嘟——”<br/> 车内的气氛顿时降到了冰点。<br/> 雷电龙马明明刚才还不愿意打电话，现在却慌忙地整理起衣服来。<br/> 他也不推搡了，保持着脸上复杂而又微妙的神色，像刚吃完饭却有人请饭局一样进退两难。<br/> 嘟嘟声持续了很久，通话对象似乎并没有听到手机铃声，这让雷电龙马在忐忑之余却又随时准备松上一口气。<br/> 忽然间，嘟嘟声停了下来，雷电龙马却像一声炸雷炸在耳边一样呆住了。<br/> ——“喂？舰长吗？”<br/> 雷电龙马的头迅速低了下去，不知是心虚还是在做心理斗争。<br/> “对，是我，我到逆熵这边了——都挺好的啊？”铿惑用眼角的余光瞥了雷电龙马一眼，转回正面，“我之前走得匆忙，没问大家这几天怎么样。”<br/> “大家都挺好的。”芽衣的声音里不知为何带上了些许疲惫，“琪亚娜这几天一直在配合神之键阁的实验，已经呆在里面好几天了。特斯拉博士她们又忙着观测实验结果，我也不好去问……”<br/> “这样啊……”铿惑再次斜眼看了雷电龙马一眼。<br/> 雷电龙马非常迅速地竖起双手摆动起来，一言不发，似乎是不想接这个电话。<br/> 铿惑顿了顿，话题又拐到了布洛妮娅身上：“邦娅呢？”<br/> “她在吃晚饭……布洛妮娅——舰长的电话——”<br/> 晚饭？铿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此时北美洲既然是黄昏，那天命总部应该也挺晚的了，怎么才吃晚饭？<br/> 伴随着拖鞋特有的快速啪嗒声，布洛妮娅那熟悉的声线出现在电话的另一端：“舰长，你去哪了。”<br/> 铿惑不知为何，总觉得布洛妮娅的话听起来有些委屈：“我有事去逆熵总部一趟。”<br/> “哦。”<br/> 布洛妮娅这句话说完似乎就没声了，<br/> 铿惑顿了顿，为了不让气氛过度尴尬，挑了件事问：“新的浮游炮喜欢吗？”<br/> “……嗯，喜欢——都过去这么久了，舰长现在才问。”<br/> “你那还有谁啊？”铿惑再次注意了一下雷电龙马的神态，发现他竟然松了一口气，只是还有些坐立不安。<br/> “八重樱在旁边听着——还有，不要把耳朵插进布洛妮娅的耳朵和手机中间，绯玉丸也下来，你坐在布洛妮娅的脖子上很重。”<br/> “我没！我隔得很远的！”伴随着噔噔噔的声音，八重樱的声音似乎在隔了很远的地方骤然响起。<br/> “八重樱跑走了才喊的。”布洛妮娅小声告密。<br/> 而背景音中绯玉丸的“大叔大叔能听见吗”的喊声则被铿惑选择性无视了。<br/> 【谁是大叔！我才不认识！】<br/> 铿惑沉吟片刻：“希儿呢？”<br/> “希儿去配合爱因斯坦博士的混沌系统双摆实验了，得晚一点才能回来，布洛妮娅可以让希儿到时候给你打电话。”<br/> “没事没事，我也就一两天就回去了。”铿惑觉得差不多了，“今天就这样吧，主要是走得匆忙，没来得及看看你们。现在我放心多了，你们忙吧——对了，问一下八重樱最近有没有把功课落下。”<br/> 说完，铿惑便挂了电话，对雷电龙马摊了摊手。<br/> ……<br/> 与此同时，遥远的地中海上空，极东支部女武神的临时住所中，八重樱瞪着眼睛，站在布洛妮娅的身边指了指自己。<br/> “怎么挂了？他没叫我？”<br/> “叫了，问你最近有没有主动做作业。”<br/> ————————————————————————————————————<br/> 果不其然，从芽衣的声音出现开始，雷电龙马就是一副坐立难安的样子。见电话挂掉，他仿佛松了一口气，却又怅然若失。<br/> 车缓缓停下，车门前便是绿意盎然的疗养院。<br/> 铿惑忽然收起了脸上的表情，肃穆得如同要踏上战场。<br/> 他脚步沉重，心情却更沉重，脚底的尘土仿佛在粘着他不让他迈步。<br/> 无论他想不想拖延，这一刻都到来了。<br/> 雷电龙马的反应让他更加忐忑，他不知道自己来见符华是否遂了她的心愿。<br/> 雷电龙马不敢面对自己的女儿，齐格飞当初也是下了很大一番决心才抱着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勇气去见了琪亚娜。<br/> 那符华呢？符华会愿意见到他吗？羽渡尘给他的记录里符华显然是怕自己来找她的，自己真的该来见她吗？<br/> 见了又能如何？<br/> 一路上的插科打诨并没有让铿惑放松，反而让他更加紧张憋闷。<br/> 他一次次地回想起自己在天命总部对符华说过的话，每一遍都像斧头劈在他的头上。<br/> “雷电先生。”铿惑忽然站定，嘴角平复，肃穆得仿佛是在演讲，“你还是想见她的，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始，是吗？”<br/> 雷电龙马眼神复杂，没有否定，但也没有承认。<br/> 铿惑的目光往旁边偏移稍许，把自己的手机交给雷电龙马，莫名其妙地对雷电龙马微微鞠躬，没有再多说什么，走进了疗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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